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庄子
(一)
寒草乱石,水险滩急。
血水混了泥水,铁锈一般,渍入芜杂的野草里。
马背上伏着的人垂下身体和双腿,毫无声息,似乎受了重伤,连随着蹄声节奏的微小晃动都隐没在夜色之中。
但实际上,如果能透过晦暗压抑的湿雾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衣襟上滴下的那些血水,并非全是他的。
而且,他腰间有一柄极为特别的兵器,泛出淳古的黝黑色的光晕。
那是一柄造型奇特的短柄斧。说是斧,却并非平板一块,未开刃的一侧,有一道弧,裹出一条优美的曲线,似犁壁而更坚。从某一个角度看来,倒像是半个瓠瓜,将整块锋刃擎在外侧,绞出几分圆润却又狰狞的美感。
据说,此斧杀人,能溅血于三尺之外,势如喷壶。愈是嗜血,斧身愈亮。
在军中,它有着十分俗套的名字——瓠斧。
但匠人皆知,如此曲度却坚硬如钢,是上古神石所化,流传于皇家,十分罕见。
因此,江湖上,这柄异斧还有一个名字——
盘古斧。
传闻它有聚力神通,在手觉之轻,敌方觉之重,兼具磁性,威力无比。
据说,盘古斧的主人是当今天子的爱将。天子与其少年相交,情谊甚笃,故而以上古神石相赠,打造此斧。
但,此刻马背上伏着的人,精力涣散,只尽力稳着气息……
就算他受的伤并非致命,这幅蛰伏的模样,也很难与那员勇猛的大将联系在一起了。
(二)
一个月前的皇城,云霄宫御书房内。
帝显踱了不知多少来回,终于停步,盯住案前跪踞着的人,问道:“你当真不去?”
案前那人平视前方,表情淡淡地道:“陛下,臣没有去的理由。”
“圣旨,圣旨!不是理由?”帝显的眉拧到了一起,怒意已现,“你是我大周王朝的臣子,怎敢违抗君命?”
“陛下说的没错”,跪着的那人终于抬起头来,“是我心甘情愿来到中原,成为大周之臣。”他看着帝显,维持着不卑不亢的神情,“但臣……并非陛下的棋子。”
“没人把你当棋子!只要你还是朕的臣子,便要遵命!”
“如果做陛下的臣子,就要回母国做盗窃之事,那臣……宁可只做庶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显的声音明显尖锐起来。
空气瞬间凝住了。两个人相互对视,彼此毫不相让。暗流涌动间,双方脑中都闪过了当年之事。
(三)
五年前,帝显还只是一位隐匿民间的皇子,与帝位差了十万八千里,在西戎边境流浪。
是眼前这个人,把他从饥饿的边缘救了回来。
那时,他是书生,他是武士,在西戎与大周的交界之境,共同目睹百姓遭受战乱流离之苦。
武士虽是西戎人,母亲却来自中原。他有一个心愿,希望西戎与大周罢兵止战,各归农牧,休养生息。
书生虽是大周人,却流浪已久。他切身感受到西戎苦寒贫穷,便教导当地牧民经营副业,行货殖之道,深得牧民之心。
他们彼此相知,结为兄弟。后来,武士应书生之邀,来到中原。书生忽然告诉他,自己是皇子身份。
数年流浪,“书生”的心智已极为成熟。他联络了旧日部将、外姓势力,准备夺取皇位,并对挚友言明:去留之事,凭君自决。
西戎人,极重信义。
既然是知交兄弟,他要举事冒险,他不可能袖手。
只没想到,这一朝襄助,竟使他留在中原,更名化姓,入禁军,做将军,成了大周人。
但此刻,这位将军抬头看着他的君王,却觉得曾经的兄弟,已变得如此陌生……
(四)
“此藏兵图关系我大周国运。戎兵,你既是大周臣子,即便不认我这个君王,也须为大周百姓着想。”帝显改变了策略,循循善诱。
“陛下真以为……夺取藏兵图是为百姓好?”戎兵毫不掩饰脸上的质疑,“大周与西戎各有藏兵间谍,却几十年未曾启用,就是因为相互制衡,也才有陛下所盼望的和平!莫说……隐风窟防守甚严,盗图极难,就算盗走了图,也必然会使西戎朝野有所注意,打破了平衡,只怕是两国共同之险……”
“你不必推诿!”帝显的耐心已经渐渐消磨殆尽,“社稷为大,两国相争,彼此较量,不可有失。所谓平衡,早晚都得打破。若非兹事体大,若非……破那隐风窟须借你西戎机关术,朕九五至尊,何须如此——自降身份来求你!”
戎兵心里一凉——原来这位曾经的兄长,跟自己说几句话,竟已觉自降身份了。
“你只说,”帝显的声音变冷,“隐风窟盗图,你去是不去?”
戎兵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长长吐出,道:“恕难从命。”
帝显暗暗咬着牙,点了点头:“戎兵,你无信,便休怪朕无情。”
(五)
马背上的伤者依然伏着身子,自觉景物模糊,重影交叠,隐约能看到前方长而平的灰线——是去往京城的大道。
他在心底长吁一口气,微微叹息。
捱到这里,才算安全了。
只是,自己到底还是违背心愿,做下了自己不愿做的事……
那位被他尊为兄长的皇帝,用以要挟的,居然是自己手下副将吴良的全家性命……
西戎人重信义。只恨这皇帝对他实在太过了解了。
那一瞬,戎兵甚至有了反出大周的冲动,但皇帝早有准备,可叹他戎兵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
——终究,竟还是做了他那位大哥的棋子。
这夜,他死命盗出藏兵图,好容易捱到了大道边。
他决定,只要回到京城,向皇帝交了差,换得吴良兄弟全家平安,便离开大周,再也不回中原了。
(六)
忽然,恰在那一线曙光之前,河岸边,压上来黑乎乎一大团暗影。
马儿机灵,远远地便放缓了脚步。
也正因为坐骑的踟蹰,戎兵手中一紧,心中一沉。
“戎将军,一路辛苦了吧?”对方远远发话了。
……奇怪,这声音有些耳熟。
他微微抬头,仔细看去,那团暗影攒攒簇簇地有些高,似是有个马队,来势汹汹。
他没有答话。对方又向前压近了些:
“戎将军,陛下派我前来接应。那藏剑图,交给兄弟便可。”
这个声音!!
“将军,你受伤不便,一路又多有劳累,何必强撑?”黑暗中,对面那人策马上前,话音强硬:“不如让下官代劳。”说着,黑影呼啦啦围拢了来,隐隐有挽弓之声。
“吴……良?”戎兵深吸一口气,顿觉胸肺刺痛,悔恨难言。
什么生民喜乐,国泰民安?
什么兄弟之情,睦邻之谊?
混蛋!狗屁!
他握紧了盘古斧。
生死之际,不是作为戎兵,而是作为西戎武士……
他不愿再沉寂了。
(六)
那一战,吴良没有拿到藏兵图。唯一的战功,只是把戎兵逼死了。
西戎武士本就有伤在身,危急之际,竟朝着众人无可着力的唯一缺口——包围圈外的险滩乱石直冲过去。
当时,吴良见戎兵要行险,连忙派人把住岸边,一面沿岸顺流堵截。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人连人带马冲入水中,居然不是为了逃跑——
水花飞溅之际,戎兵一口吞下藏兵图。水流一漾,他在河流弯狭处用尽力气,向后劈开一道石坝……
河流喷涌,人马淹死无数。可怜吴良只等立功,自己小命却没了半条。
如此回京,到底还是逃不了被帝显处置。
只可惜了那柄盘古斧。
从此,宝斧神将,再未见于江湖。
(七)
三年后。
大周王畿霪雨不止。
河岸边,几位官员带着禁军官兵和城郊百姓,正在堤上固埽抢险。
“大人!我们已加固堤防了,可是……”
“可是什么?大堤若决,提头来见,有什么好说的!”
“河南岸,皇室贵胄要守着自己的地产,再凭咱禁军人数,守堤不在话下。然而……大溜南移受阻,接下来,定要移转北堤……”
“那就修完南堤,再守北堤!慌什么!”
“大人可知,贵胄田主私用石笼,设挑水坝,就在前面……南岸愈固,北岸愈险……”
守堤官员心中一惊,眺望水势,但见大溜果然被人为引向北岸,水势汹汹,凶多吉少。
他心中着急,却也无法可想——那挑水工事千钧之重,移之不得,又是贵胄皇亲,如之奈何?
……恰在这时,有人唤道:“此乃以邻为壑,何妨取出石笼,还百姓安宁。”
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材精壮的剑客,龙眉朗目,神情淡然。
“田主所设石笼,若大人不方便责令其拆去。在下却是个闲散人,我可以直接取出它。”
“取出它?”那官员顿觉不可置信。
他将这位剑客打量来,打量去,摇头道:
“……以义士之力,或许倒能毁了它……但,砂石也必将尽数散入河中,轻则泥沙更盛,水势只涨不落,重则……砂石不散,成为河心地圮,截溜溃堤……到时候,我怕你万死难赎其罪!”
“万死难赎?”那剑客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呵呵一笑:
“何妨!我自赎我孽。”
他整理衣襟,看向远方,又道:
“倘若取不出石笼,只怕那坐在高位上的,才罪责难逃!”
这句话极为不敬,那官员竟吓了一跳,正愣神间,剑客已跃过堤顶。
(八)
这年抢险,京畿官员百姓共同见证了一个奇迹。
巨大石笼,竟沿着河滩从堤外徐徐升了起来。
这等场景谁都没有见过。成百上千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怪事发生之地,直到笼底呼啦啦离了水面,眼尖的人才看清下面藏了一人,身上全是泥水。
想必是习武之人使出千斤坠功夫扎向河底,选择稳妥处割开石笼,借着河水浮力,使巧力将这坨巨大的泥物向上推顶。
堤上众人惊讶片刻后,纷纷欢呼起来。
雨停了,众人士气大盛,本来就势在必得的抢险工事更掀起了一个高潮。
南岸险工已成,石笼移走未伤堤滩,北岸溜势也缓,化险为夷了。
百姓们围住剑客,禁军军官们也称赞不已。
先前那位官员道:“剑士好神力!请问尊名。且待下官禀报圣上,再行褒奖。”
那剑客仍是一笑,递上手中短剑:
“石笼是此剑所坏,大人可将它呈与皇上,他不会怪你。”
那官员闻言,更加狐疑愣神。正思量间,剑客已夺路而行,长笑声也远了:
“泥河弃剑,金盆洗手!哈哈哈……”
(九)
大周明圣四年,禁军大将戎兵联结西戎,图谋违逆,斩于野。
明圣七年,夏七月,有剑客献神铗于河,质如纯钢黑玉,削铁如泥。匠人多以昔年瓠斧为喻。帝疑,终弃之不用。
——帝显的猜疑当然是有道理的:如果真是那人,真是那斧,怎么敢在京城附近出现?禁军那么多人,怎可能认他不出?……
更奇怪的是,那块神铁的弧壁根本不可能炼化,瓠斧式样独特,绝无仅有。它……怎么可能变成一柄光溜溜的短剑呢?
……可是,若不是那人,又有谁能拥有同样一块神铁呢?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得把剑锁进府库,眼不见心不烦。
他却怎知,当一位将军破釜沉舟要蜕变为一名隐士,他定有办法彻底弃掉那些斩金断玉的杀伐,只留一瓠,浮游江湖。
至于戎兵到底把那块铁瓠做了酒爵还是痰盂,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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