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王肃。
01、言说北魏史,迢迢向平城
此前我从未来过山西,它对南方人来说太遥远。
这次定下行程,起于同学的提议,而这个旅行队伍也随着闲聊,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成为我们戏称的“山西大同非正式考察队”。赶在十月到来之前去,也是因为听说在9月底之前山西景点对京津冀学生免票的优惠政策。
9月27日一早,我们一行几个女生就搭上了去往大同的高铁,而另两个男生因为有早课,下午才出发。我们这一“考察队”可以说专业方向多样,但对此次行程中的“重头戏”云冈石窟,也没人敢说很了解,只好趁着坐高铁的两个半小时,突击“补课”。还没来的同学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不久也加入了我们在群里互发资料的队伍。据说在下车前她们都没面对面交流上几句,全在埋头看资料。我单独坐在另一个车厢,匆匆浏览《云冈石窟》,用手机备忘录做了些笔记。
“北魏之前的都城就在大同,当时被称为平城,后来孝文帝才决定迁都到洛阳的。”坐在我前头的一位父亲正在跟上小学的孩子做科普,这才发现,原来我们这个车厢里也藏着不少提前出游的人。
11点59分,大同南站到了。一下车,感觉空气比北京市区冰冷些,一扫坐车时的困倦。我们订的民宿在大同古城旁,四个人正好可以打车过去。我坐在车窗旁,一路上都在观察窗外的景色。
也许是时已正午,这个地方也比较偏远,一路上并没有碰到许多车,也没有看见许多人。刚出站没多久,似乎就进入了新城区,楼房像是刚盖好不久,鳞次栉比,高耸入云,和北京很是不一样。我觉得很像变异的“哥特式”,每一栋楼如一柄刚铸好的利剑,直插云端,天空如铺上一层细密的雪,云气稀薄如飘絮。
我看着一块块路标飞驰而过,“太和路”“北都路”“御河西路”……这一切都在提示,我们即将进入一个千年以前屹立于文明与蛮荒之际的“北都”。
五世纪末,在历经几代建成的平城中,锐意进取的年轻帝王不顾朝中宗亲元老的反对,拜别了安葬文明太后的永固陵,率领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南出发。这次远行并非表面上宣称的“南征”,而是早有预谋的“南迁”。顽固的守成党就如平城坚固高耸的古城墙,一层又一层地阻隔每一条出城的大道,所向披靡的北风扫荡于此,也只能被敦厚结实的墙面击破瓦解。
元宏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远离了平城的萧索荒冷,也将缠绕双脚的根蔓一一斩断。永固陵孤独地立在方山,身边只留下一座名为“万年堂”的虚宫,安葬父亲拓跋弘和故皇后林氏的金陵兀自立于云中坦荡无垠的荒野上,他们不知道,很快平城就要成为一座虚城了。
几年后,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太子元恂手刃高道悦,逃离洛阳北奔平城,元宏“骇惋”之下将其软禁,不久赐死。平城和洛阳之间的博弈就如曾经缢杀林氏的那条白绫,浸濡了不少亲情与政治之间撕扯的血与泪。
车停了,一开车门干冷的风直往衣袖中灌。这座被元宏遗弃、又如母亲向元恂敞开怀抱的城,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了。
平城区,我们到了。
02、“悲平城,驱马入云中”
午饭在民宿下的一间面馆吃,我点了一份豆面,一边吃一边能看见街道对面的古城方向,绿树林荫掩映之下,有座高耸的建筑突出重围,优美的飞檐曲线吸引了我的视线。
北魏平城遗址据说在平城区北,一直到陈庄村的方向,而现今的大同古城是依据明清建筑修复改建的。明代的大同曾是为抵御蒙古残余势力而修建的九个军事重镇之一,又称“九边”。
想起来,那时大同城上的望楼应该在苍凉的边境风光中显得格外巍峨肃穆,就如一位历经沙场的暮年将军,身姿挺拔地矗立在寒风之中,目光凌厉地望向北方天空。
长烟,落日,孤城闭。
查了下地图发现古城不收门票,全日开放,我们打算先去大同博物馆,晚上再来逛逛这座面貌翻新的古城。
来之前了解到,司马金龙墓出土的文物为大同市博物馆贡献了不少精美藏品,这也是我们这次游览的一个重点。司马金龙墓发掘于20世纪60年代在大同市石家寨村,根据墓志铭和《魏书》记载,司马金龙之父司马楚之为东晋皇族,后因刘裕掌权屠杀宗室而奔逃北魏,得到明元帝的器重,之后被册封为琅琊郡王,于和平五年去世,陪葬于云中金陵。
而司马金龙是司马楚之奔魏后娶妻河内公主所生,在献文帝拓跋弘为太子时于东宫任职,娶陇西王源贺之女为妻,卒于孝文帝太和八年。这对父子的生平是当时鲜卑与汉文化融合的一片侧影,而这一特点也充分反应在司马金龙及其妻源氏的合葬墓中,游牧风情与江南意趣在一件件精美的陪葬品身上得到完美的诠释与糅合。
初入馆内,映入眼帘的是司马金龙墓出土的漆画屏风板,色彩鲜艳,笔触优美细腻,在暗色调的展厅中显得格外夺目。我们几个站在屏风下仰拍,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地演绎着他们固定的人生故事。
逛与北朝相关的展览馆时,我喜欢观察俑人。这些小小的陪葬俑是跟随墓主人一同前往冥界的仆人,乍一眼看上去他们千篇一律,但仔细看,他们的面貌和神情是有分别的。有时候能看出来自同一个模子,有时候又会钦佩工匠,不明白他们是如何抓住这一瞬间的动态,用泥土凝固成了永恒。
我在动物俑中看到一匹“五脚”马,除了支撑它的四肢以外,它的一只前蹄正高高地抬起。凑近看后才发现,原来四肢之一并非马蹄,而是一根让它保持雄立之姿的支柱。
囿于技术和视角,古人总会有一些聪明又笨拙的创造。这根差点被混淆为马蹄的支柱让我想起课上老师提到的北魏笼冠大臣俑,由于笼冠是透明的,无法用陶土体现在俑上,古代工匠将它做成一块小方板状,在板上雕出笼冠下的平巾帻,以体现透明材质下的内部构造。如果不清楚当时着装的人,看到陶俑,可能会误以为时人有一种头上插板的奇特造型。
我们在杂技俑前停留的时间最久,因为它的造型是最有趣的。虽然其中的一些部件可能因为材质而腐烂,或者丢失,但正是这种留白,赋予了这些陶俑更为神秘而充满意趣的魅力。在脑海中对着它们勾勒那些若有若无的线条,它们似乎变成了刚制作好的样子,又似乎充满血肉地活了过来,生龙活虎地在进行表演。
“我猜他的手上原本拿的是一支长笛,”我指了指其中一尊。
“那这个就是在扔小球吧!”
那尊陶俑仰头向半空,双手似乎刚抛出几个小球,正等着它们落下,他的一刹那生命就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虚空之中,仿佛有几个小球在飞旋,我们好像都成了他的观众,心悬一线地等待它们落下。
我很认真地看过每一个陶俑的神情,或慈眉善目,或憨态可掬。有时我会想,工匠去哪里找这么多模特,还是说,他们的原型本就是墓主人身边陪伴多年的忠实仆从呢?他们这些笑容,和这些优美有趣的技艺,是不是都曾出现在墓主人难以忘怀的愉悦时光里,以至于要离开人世时,还是念念不忘地把这一刻带到冥界之中。
我的目光突然落在一尊陶俑上,忍不住笑出声,比起其他陶俑,这尊陶俑可以说是面部比例失调,像只穿上人类衣装的大老鼠。
是哪个手艺不娴熟的小学徒干的“好事”!
我隔着展柜反复打量它,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把她们也招呼过来围观,后来我们戏称这一展柜的陶俑犹如我们的师门:导师慈眉善目,师兄师姐仪表堂堂,芝兰玉树,而居于末位的“我”犹如小丑,面目滑稽。
我们嬉笑着给它p成表情包,发了朋友圈,点赞的人都说“太真实了”。
绕过这些,眼前豁然开朗。仪仗俑被陈列在阶梯式的展柜中,放在了展厅最末,想来也是馆中的压轴珍宝。这些仪仗俑很生动地还原了当时贵族出行的架势,导骑俑、骑马仪卫俑、步行仪卫俑、侍从俑等整装待发,气势恢宏。
这些只是缩小比例的陶俑,手中许多配件又没了,摆在展柜里仍然一派威风凛凛,遥想当年司马金龙出行,这些人马前仆后继,该是怎样雄壮威严。
我在展柜里反复试探拍摄角度,都不能拍出能够展现他们一半雄风的照片。最终,我选择聚焦在一座典型的陶俑上:他的神情肃穆,却不凶狠,眉间眼梢如有神气之色,头戴风帽,握紧的双拳摆出一手执缰一手执戟之姿。
“悲平城,驱马入云中。”
想起王肃的这句诗,仿佛看到一个场景:他是威严的仪仗卫士,坐在高头大马上傲视前方,马蹄踏在开阔的平城大道上,不远处就是巍峨的大魏宫城。
03、 另一种“黍离之悲”
我们从博物馆出来,打车前往大同古城与另外两个同学汇合。在城外停下,换骑共享单车入城。落日还未完全坠没,夕阳洒落城头时,古城里的古韵才如蒸发的水汽,在街头巷尾氤氲。
进入瓮城后碰见卖水果的小贩,看到他的推车上装着我不认识的果子,忍不住一问,他告诉我这是当地特产“虎斑梨”,我觉得新奇,就买了一袋尝尝。
瓮城将原本直通外界的大门改变了进出的方向,大概建了两重,我被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同行的男生说这是古代守城时的一层层防线。一出门洞,转头看见亮灯的城楼,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骑行路过代王府,我们被太平楼吸引驻足。能相配朱门乌瓦的,除非鹅毛大雪,必是西风残照。此刻,太平楼如一尊刚塑金身的大佛静坐在眼前。飞扬的檐角如雄鹰展开的羽翼,从湛蓝的半空中俯视我们。此后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骑行,又看了华严寺、五龙壁、法华寺等,我都觉得没有夕阳下的太平楼那样华丽壮美。
城中的美食店有许多,夜色降临后,来往的车辆也多了,都是来城里吃饭的。现在的大同古城已经失去了九边重镇的军事性质,夜幕下古城里的灯红酒绿,张灯结彩,无不彰显这座城已经褪去昔年硬朗面貌,摇身一变成为唱着古曲儿的美艳伶人。
这也难怪,临走时我们路过代王府,想它在古代该是多么肃穆威严的所在,平头百姓路过都会被这气派压弯头,而今时今日竟被装点得五彩斑斓,聒噪的大喇叭里卖力地宣传揽客。也只有把这一切放在漫长的时间线里,才会因这浮沉变故,发出“王孙做庶人”的感慨。
修复后的它却也不是当年的它了。夜晚的大同古城很繁华喧闹,车水马龙,但想起那代王府,何尝不是另一种“黍离之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