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皇上任命张汤为太中大夫,与赵禹一起制定诸律令,务在严峻细密。严格控制守职的官吏,看见人犯罪,知而不报,就与犯人同罪,让官吏之间互相监视。
西汉政府的严刑峻法时代,就从这时候开始。
8、
八月,稻田螟虫成灾。
9、
这一年,征召有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者,由地方政府安排与每年进京交薄册的计薄使者一起进京,沿途各县负责供应饮食。
菑川人公孙弘回答策问说:
“臣听说上古尧舜之时,并不注重官爵和赏赐,而人民都互相勉励向善;不注重严刑峻法,而人民并不违法乱纪;为什么呢,那是在上位者率先垂范,立身正直,对人民讲信用。后来的世道呢,贵爵厚赏而人民不能向善,深刑重法而作奸犯科不止,为什么呢,因为在上位者自己就立身不正,对人民也不讲信用。所以说,厚赏重刑,都不足以劝善而禁非,唯有一个‘信’字而已。所以,能任命有贤能的官员,让他们各司其职,去掉那些没用的废话,则工作可以得到落实;不制作没有实际用处的器物,就不用征收那么多赋税;不要在农忙时节征发徭役,不消耗浪费人民的劳力,则百姓可以富足;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有尊严;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有次序;处罚有罪之人,则奸邪止;奖赏贤德的人,则群臣相互劝善。以上八条,就是治国之本。
“所以,人民各有各的生业,就不会起争执;凡事都有讲理的地方,就不会有怨气;能得到以礼相待,就不会暴虐;能感受到国家对他的爱,就会对在上位者亲近,这是有天下者的急务。礼仪,是人民所服的,再顺之以赏罚,人民就不会犯禁了。
“臣听说,声气相通则相互应和,如今人主和德于上,百姓和合于下,所以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相应。如此阴阳和而有风调雨顺之和,天降甘露,五谷丰登,六畜繁衍,庄稼美盛,百草丰茂,山不光秃,泽不干涸,这就是和的极致。”
当时参加策问考试的有一百多人,太常(祭祀部长)将公孙弘名次居下。应对的策文呈奏后,皇上将公孙弘的答卷擢升为第一名,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随时听候传见。
齐人辕固,当时已经九十多岁,也以贤良身份应征,公孙弘对他侧目而视。辕固说:“公孙先生!你应该立正学,说正事,不要以曲学媚世求荣!”当时诸儒,很多人都强烈的毁谤辕固。辕固就告老还乡了。
华杉说:
公孙弘的八条,都是儒家正学,是至理名言,是最有价值,也切中时弊的大道理。武帝将他擢升为第一名,似乎是看懂了这些价值。但是,武帝的作为,并不是这八条的思想,可见知行合一之难。
至于公孙弘是“正学以言”,还是“曲学阿世”,还得听其言,观其行,当然,正如公孙弘所言,关键看皇上是什么样的皇上。武帝正,则天下皆正;武帝不正,则天下皆曲。
当时,巴蜀四郡凿山开道通西南夷,粮饷运送,辗转一千多里,搞了好几年,道路仍不能修通,士卒因饥饿和暑湿而死者众多,西南夷又数次造反,汉政府发兵攻伐,耗资巨万,劳而无功。皇上很头疼,下诏派公孙弘去视察情况。公孙弘回来,极力诋毁西南夷没有什么用处,不要搞,皇上不听。
公孙弘每次朝会提出意见时,只是列举事实,提出建议,让皇上自己选择决策,不肯当面指斥,也不愿当庭争辩。于是皇上觉得他的作风谨慎厚道,富有辩才,熟悉文法吏事,又以儒术加以修饰,非常喜欢他,一年功夫,就升值到左内史。
公孙弘奏事,不被采纳的,不当庭争辩。经常在皇上空闲时,和汲黯一起请求单独奏事,由汲黯先讲,公孙弘补充,皇上总是非常欣赏,所提的建议都被听取,由此日益亲贵。
公孙弘曾经和公卿们约定一起向皇上奏事,而到了皇上跟前呢,总是违背之前跟同事们约定的意见,而顺着皇上的意思说。汲黯当着皇上的面诘问他:“齐人多欺诈而不实在,你开始跟我们商量好一起跟皇上上奏的意见,到现场又改,这是对皇上不忠!”皇上问公孙弘。公孙弘说:“了解我的人,认为我忠。不了解我的人,认为我不忠。”皇上赞同公孙弘评价自己的话。左右幸臣诋毁公孙弘,而皇上对他更加优厚。
华杉说:
公孙弘是个争议人物,就是他是不是伪君子。
在我看来,他的态度非常典型,他是儒家,他追求的是“圣之时者”,我给B+。
孟子说,有四种圣人,也有四个原型人物:
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伯夷是圣之清者,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跟人谈话,人家帽子没戴正,他也接受不了。周武王伐纣,他认为这是以下犯上,就不食周粟而死。
伊尹是圣之任者,以天下为己任,天下百姓有一个人在受苦,他也认为是自己把他推进沟里的,都是“我的责任”,一定要干!天子昏庸,他能把天子软禁三年,让他悔过改正,再迎接他复位,成为一代圣君,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至诚。
柳下惠是圣之和者,和光同尘,跟谁都能干,能干一点就干一点,因为秉公办事,保护百姓,而得罪了鲁国权贵,被连贬三级。他呢,无所谓,被贬到哪一级,就干好哪一级。他的妻子都说他丢人,说你还给他们干啥?咱不干了!他说:“这些老百姓啊,我不管他们,又有谁来管他们呢?我能照顾多少人,就照顾多少人吧!”他如此,各国诸侯都知道他的美名,都来请他,说你到我们这儿来吧。他拒绝不去。别人说,鲁国权贵这么欺负你,你为何不去别的国家呢?他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我这样按原则办事,到哪儿不是一样的被贬。他们今天请我,明天就会贬我。如果我要高官厚禄,就得改而枉道事人,那枉道事人,我在鲁国就可以,何必离开父母之邦?”
孔子是圣之时者,无可无不可,可以进则进,可以退则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我,就是用我的道,行道于天下;不用我,我转身走了就是,绝不枉道事人。孔子、孟子,都是这个态度。
公孙弘呢,他的策文是大道恢弘,对西南夷的意见,也符合他的观念。但是,当武帝不听他的意见,他并既不面折廷争,也不退而求去,而是马上调整立场,站在老板的立场,来帮老板“缘饰以儒术”,所以武帝喜欢他。
辕固和汲黯对他的指责,就是说他曲学而枉道了。
我看公孙弘呢,他是先直道事人,但是,“开陈其端,是人主自择。”我都给您摆出来,您自己选择决策。当皇上做出决策后,他马上站在皇上的立场,“缘饰以儒术”,帮皇上修补。他是忠,还是不忠呢?
我们还用孟子立的标准来鉴定一下。孟子说,人臣有事君之臣,有社稷之臣。事君之臣,是忠于君王个人的,社稷之臣,是忠于国家人民的。公孙弘,是先为社稷,后为君王,已经算是忠臣了。这就是他的自我鉴定:“夫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我算是知公孙弘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