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生在东北小镇,镇上的人口音都很怪,县里下来收粮食的人也听着费解,来卖花布的姑娘也听晕了脑袋,翻开户口本才知道,小镇人家十有八九祖籍那栏都写着山东,大军记得爷爷从四方的木箱底翻出泛黄的家谱,上面写山东某地出现红头苍蝇,瘟疫横行,族人迁徙北上。爷爷说自家的家谱早遗失了,这一本是从同姓人那里抄来的,其实是当年太爷爷好赌,输了家业,无处落脚,正赶上闯关东的热潮,挑了扁担,扁担两头的筐里坐着两个娃,一路走来了东北。
大军也生的和山东人一样壮,骨架大,肉紧实。东北冬天严寒,村里没有澡堂,孩子在快过年的时候才洗一回澡,柴火在灶坑里把大铁锅里的水烧热了,用水瓢舀到洗衣盆里,兑些凉水,用手指试探到合适的温度,就脱光了,手上皮厚,温热不灵敏,手觉得温度适中,身上却感觉烫,所以脚先伸进去试探,人总忍不住全身抖一下,想撒尿,等脚适应了温度,要一点点往腿上、屁股上撩些水,预热后,再一屁股坐到盆里,这一刻的舒服,三个弹珠也不想交换,好东西总不得贪恋,热气跑的快,得抓紧搓灰,用尽气力,搓澡巾像砂纸一样,把皮肉都搓的红,在水凉前,完成这项体力活儿,身上的灰都卸下来,人也就一身轻了。
大学去外地念书,给南方同学讲这段洗澡的经历时,他们无法理解过年才洗澡的习俗,大军想自己自打出生后,就没条件常洗澡,他们不曾经历的事儿,怎么能理解呢?
小学五年级那年,镇上终于有了澡堂,门庭若市,洗澡的人却总遮遮掩掩。大军和他爹一起去的,男澡堂里贴着女人的裸体,姿势性感,眼神迷离,他不敢眼神直直的看,怕父亲打他后脑勺,心思却总在那些女人身上。澡堂不像南方有隔间,长方形的屋子,墙上一排排的花洒,无论平时穿的貂皮大衣,还是漏了棉絮的夹袄,此刻都是一样的,像刚从娘胎里出来一样,没有身份优越和低劣的标签。平日下巴插向天际的村长,也要弯下腰来,请人帮他搓搓后背。老头身上的皮这样薄,好像一用力就会扯下来,青褐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荒弃的老墙上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有将军肚的人分两种,一是家里过着好日子,二是好吃懒做的。大人屁股里也长着毛,他吓坏了,自己光溜溜的像个泥鳅,在海草丛生的水域里,反而像个异类。他爹先帮大军洗完,等大军穿好衣服,出了澡堂,才脱下底裤,开始洗。
大军还记得那个橘黄色的暑假午后,空气停滞,在汗液浸泡中醒来,没有课业的负担,不担心明天的饭菜,揉搓了惺忪的睡眼,转到墙角撒尿,发现私处长了第一根毛发,好像拿到成人世界的通行证,嘴角如月牙。殊不知等待他的,是被情欲困顿的一生。
大军挣脱了泥鳅的身份,毛发势如破竹般攻占了身体的每个角落,躁动不安。青春那几年,大军第一次和人欢好,两个人在狭窄的浴室,互相帮忙洗澡,手法拙劣,惴惴不安,迫不及待又故作镇定,像干了一阵繁重的体力活,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充满了浴室,水是清凉,反而皮肤微烫,淡粉的颜色。大军从洗澡就开始硬着,到了床上反而不行。不在掌控中的感觉令他急躁又羞耻,幸好她一直鼓励安抚。事后,大军像被抽光了力气,洗澡也是草草应付。大军抱着她睡,脑海里把这一辈子都和她过完了。
工作后,每天早上匆匆穿上内裤、衬衫、西裤,绑上鞋带,上班去。在日落时分,又脱下鞋子、西裤、衬衫、内裤,洗去一身疲惫,沉沉入睡。大军从穷学生的困境挣脱出来,突然有了些积蓄。他明白凡事有所得就有所失,每一分薪资,都是用每天8小时的时间换来的,等薪酬的欢喜感过去,他渐渐开始怀念上学时自由的状态,即使那时有喜欢的电子产品,总要下定很大的决心。过年回家,去县城澡堂的时候,开始舍得请人搓澡了。冲洗干净,躺在床上,搓澡师傅抬起他的手臂,轻轻搓弄,脚丫也帮忙清洗干净,还有拔罐、按摩的项目。不费一点力气,就能换的一身轻松。他喜欢被服务的感觉。
后来借着工作和旅游的机会,大军去了国外洗澡,去了星级酒店和别墅洗澡,新奇过后,却是乏味。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在东北老家,过年前家人在灶台给热的洗澡水,那时母亲还年轻,站在灶台旁,弯着腰给儿子舀洗澡水,青丝的头发被水蒸气打湿,像门外的雾凇。昏黄的灯光中,父亲叼着烟,蹲在灶台烧火,火光映红了他的侧脸,吐出的烟跟着水汽上升到屋顶,从背后看,他肩膀还很结实。
在人到中年的一个夏日里醒来,汗水湿身,头脑昏沉中去冲凉,大军摸着稀松的头发,被抽去弹性的皮肤,隆起的肚子粗糙如山丘。水花模糊了视线,他想起小时和父亲去村里的澡堂,目睹的那些躯体,如今他成为了其中的另一个。往事倏忽而过,怎么忽然就老了?
大军洗过很多澡,躺着的,站着的;一个人的,两个人的,一群人的;主动的,被动的。这都不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