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考虑到我们的经济状况医生建议白清出院用药物控制,白清的血小板一直维持在七万左右,医生说她的病情已是不容乐观,再呆下去也不会比现在更好,想要达到正常状态已是不可能,那时我们住进医院已经一月有余,所有的生活让生命失去尊严,当一个人的生活无法自理,需要倚靠别人来解决吃喝拉撒,尊严二字存在的意义就如同枷锁。
在我们出院那天同一病房的老妇人离世,因为咳血病房里有浓重的血腥味,一块白布盖在那副干瘦的躯壳上,白清说“也算解脱了”我拿着大包小包走在前面,蓝一在后面扶着白清,走廊里有家属的抽泣声,手术车的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声响,护士催促家属离开走廊中央,有十几岁左右的小男孩蹲在走廊角落,额头上裹有白色绷带,表情呆滞。
一楼大厅的人声嘈杂,缴费处仍有长排等待的人群,我们穿越细碎喧哗,把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似不敢惊动。
白清站在医院大门的台阶上说:“苏宥,地板砖是不是都没有了”蓝一被白清逗笑“不仅没了,还欠了好多块地板砖,不过只要我们活着就会赚到很多块地板砖的”已经是七月末,阳光炙热的烤晒着皮肤与大地,整座城市如同一个大型蒸笼,不锈钢围栏摸上去有厚重温热感,天空湛蓝空旷没有云朵,空气里没有一点风,呼吸与天气一样憋闷到沉重,不远处的中年男人隔着电话与人抱怨城市开始实施的单双号限行,嗓音粗犷,很快淹没在不断汹涌的鸣笛声中,妆容精致的女子撑着黑色遮阳伞站在路口打车,我刚要伸出手打车,程少然的车停在我们身边,他只是在昨晚告诉我会尽力赶回来,我虽没他想到他会回来但此刻看到他并不意外,他的车和他的人与上一次相比全都换了新的面貌,蓝一扶着白清上车时他用手挡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关上车门后又将我拎着的东西一一拿到后备箱,“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在关上后备箱的那刻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话语回他,那样的对不起因太过厚重而让我眼睛酸涩。
程少然很绅士的在车上没有问一句关于白清的病情,倒是白清坐在后面说“是老程的儿子吧,从前是不是和我们苏宥是同班同学”程少然并不知道白清已经忘记我,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是了,应该去医院看您的,因为在外地没能回来实在不好意思。”“老程在地下也能瞑目了,儿子这么有出息”白清缓缓说道,大概是看到程少然想起了周故又问蓝一:“苏宥,还没有联系到周故吗”蓝一嗯了一声,程少然因蓝一的回答又看向我,我将头看向车窗外,车窗外依旧车流涌动,高大建筑此起彼伏从我眼前飞过,我们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工资和名牌成了衡量一个人是否体面的标准,我觉得难过和可悲,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已经身处其中,小车驶入百川大街,此街在我离开望北的时候才开始扩建,如今已是面目全非,若不是前方的路牌我真的已经认不出它,阳光穿过高架桥打在我们的车顶,世界与车流人流纷繁好似掌纹,我幻想自己躺在芳草绿地中央,我爱的人都没有失去健康与生命,带着夏天的香味围坐在我的身旁,那午后与晨昏都像极了永远。
蓝一在看到蹲在防盗门前的周故松开挽着白清的手,我将东西放在地上扶住白清,周故看到我们有些艰难的扶着墙站起来,他的额头上贴有纱布,身上的白色T恤隐约可以看到血迹,面色苍白憔悴,看似严重的睡眠不足,蓝一拿出她骨科大夫的架势围着周故转圈说“出什么事了,还有哪受伤没,拍片子没”白清站在楼梯转角处看着上面的周故说“不知道家里担心,也不给家里来个信”“手机掉河里了,没找到,怕你们担心就想回来再说吧”我和白清走上楼梯,蓝一拿出钥匙开门,“到底是遇到什么事了,还疼吗,也不给苏宥打电话来医院拿上钥匙”白清摸着周故的脸说,“打了,你们都没接,您是又吃安眠药了吗?又去医院”周故有些不悦,我们都沉默的不说话,程少然将东西拿进客厅,和周故面对面站定,“周警官,近来一切可好”“托你的福,好的不得了”他们的眼神里有对峙与愤怒,字里行间不像是在白水有过一面之缘的关系,蓝一开口问“你们认识”程少然盯着周故的脸说“代我向您父亲问好”,准备往沙发上坐的白清听到程少然的话停了下来看向我们这边,周故说“多亏了你的举报他现在下落不明,如果回来我会转达的”程少然微笑转头对靠在沙发边上的白清说“清姨,我改天再过来看你,有需要我的地方让苏宥找我就可以”白清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向程少然砸来,她眼里有愤怒,似有话哽咽在喉咙无法说出,蓝一扶白清坐下告诫她不能情绪激动并大声对程少然“你还不快滚”,程少然被砸到的额头很快发红渗出血迹,我拉着程少然的胳膊将他往门门外走,周故拉拽住我的手腕,在我看向他时他便很快松开,在小区楼下程少然用手抹了抹额间的血迹对我说“别送了,这些天你也挺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钱别着急还,如果不够再跟我开口就行,说句实话,我为我能够帮到你而感到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是值得的,还有关于周故的父亲,我并不打算同你解释,我不觉得自己有做错”我说“少然,白清是周故的妈妈”他有片刻的沉默,“苏宥,我准备和白菱在一起了。”我低头浅笑又抬起头说“你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他抬起胳膊伸手摸我的头发,但手掌未落下他便放下冲我微笑,眼睛里因为溢出眼泪显的格外明亮,在眼泪未落下的时候他伸出手抹去,我看着他离去,记得从前我光看他的背影就可以辨认出他的身影,如今他淹没于小区广场中央的人群我却再也辨认不出他的背影。
周故拿着白清的病例翻阅,长久的沉默,白清说:“周故,你爸?”周故站起来说:“他过的比谁的好,您还是担心您的身体吧。您这么惦记他,他可记得你是谁?他甚至快要忘记您为他生过一个孩子且一生孤苦”我隐约的怀疑在此刻得以被确认,周故说完转身离开,白清小声带着哭腔说:“他知道,他都知道”蓝一倒了一杯水拿给她安抚她的情绪,白清深呼吸一口气强挤出一个笑容“嗯,这条命是多少地板砖换回来的呀”蓝一扶白清回卧室,白清说:“我还没老到不能走,不用扶,不用扶”蓝一就跟在白清身后直到白清平安躺在床上。
“你也早就知道周故和白清的关系了,是吗?”我边收拾着白清的衣物边问蓝一,蓝一躺在沙发上说“有一段时间了,在周故车上无意中看到DNA报告”她说着给周故打电话但是无人接听,于是她站起身来“我出去找找他,一会我买菜回来”屋子里隐入了沉静,我听见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那声音让我的心迅速安静下来,我像是没有思想的机器人收拾着满是灰尘的屋子,从卧室的门缝里看到白清用纸巾擦眼泪,我推门而入,坐在她的床边“孩子,这些天你受苦了,”白清坐起来说。我苦笑,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白清握住我的手轻轻的拍了拍,“我听见门响,苏宥是不是出去了”白清说,我说“嗯,去买菜了一会就回来”,那刻我有一瞬间的心惊,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叫做闵蓝一的女子。
兜里手机的震动声打破我和白清略微尴尬的处境,在我几乎忘记并放弃的时候收到杂志社通知我入职的电话,我高兴到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从二楼的阳台看到蓝一和周故拎着东西回来,我打开门站在门口。“蓝一,我可以去杂志社工作了”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蓝一放下手中拎着的东西抱住我“我就说可以的,你这些年的坚持终是没有白费了,我拿你的画到广告公司扫描往杂志社发的时候,广告公司的人都说你画的好呢,而且我听广告公司的人说那家杂志社还挺有名”我被她抱在怀里,抬头看到周故,我迅速低下头放开蓝一,白清听到动静从卧室出来“都挤在门口干什么,还不快回来”我把放在地上的东西拿回家,蓝一快速跑到白清身旁挽着白清的胳膊“清姨,苏宥的画被杂志社看上了,可以不用打零工了,可以留在望北了”白清疑惑着说“苏宥的画,你还会画画了”她把白清按在沙发上说“哎呀,不管谁啦,反正都是咱们家的好事,现在你也出院了,周故也回来了,今天中午我下厨庆祝一下”蓝一说着又把周故按在白清旁边,她把遥控器放在周故手里“你有伤就好好在这陪清姨看电视吧,清姨都快一个月没有追过剧了”
蓝一伸了个懒腰,拿起放在地上的蔬菜和我走进厨房,“什么时候去杂志社入职,我给你挑几件好看的衣服”她脸上洋溢着笑容,因为觉得我可以与她一样留在望北她心中的欣喜比我还要浓烈,她固执的认为只有我留在望北才可以实现所谓人生的意义,这是这些时日我们为数不多的快乐,盛夏的厨房比室外还要闷热,阳台上的绿萝因为长久没有浇水奄奄一息,蓝一用白色青花瓷碗碟盛满水为它们浇水,我们身上有轻微的药水气味,街上的人流只增不减,楼下的电动车因被人触碰发出警报铃声,对楼的阳台上依旧有抽烟的男子,仿佛一切都安然无恙。
桌子上的饭菜散出香味与热气,我们围坐在白色餐桌前,白清和蓝一抢着给周故夹菜,电视里机里正在播放86年的《西游记》,蓝一喝了酒看向我们的眼神藏有无限温柔,她在我耳边说“苏宥,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我只希望时光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我可以铭记这平凡的枝叶末节以供我去对抗日后的漫长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