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师傅

“你走吧!”师傅面无表情,坐在太师椅上,跟我说了这三个字。

我手里正拿着扫帚。他说的时候云淡风轻,但这三个字却好像在院落里绕了好几百回。

今年是我束冠之年,我算了算,我已经在师傅这边学武六年了。我是一个孤儿,在我十岁那年,一个戴着歪脸面具的男人闯进了我家,一家十口,除了我之外,统统被杀死。那个男人只用两只手指,出了九次手,我家人的喉咙皆被刺穿,血流如注。他们死得就像虫子一样,连反驳的能力都没有,甚至连一句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他们死得比鸿毛还轻,比虫子还不如。

这几年里,我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是挥之不去的歪脸面具。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会手刃仇人。

我师傅收留养大了我,他说他自己是个武林高手,叫我乖乖和他学武术。

但我师傅却从来没教过我武功。我在他家时,每天无非都是扫地、倒水、做饭、洗衣服。每次我叫他教我武功时,他都闭眼假装没听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时候我都怀疑,这只是一个骗我伺候他的老头子而已。他长得瘦弱平凡,一脸花白的胡子,走出去,就跟一个糟老头一样。这样的人,跟所谓的武林高手有着巨大的差异。

而今天,他更是原形毕露,叫我滚蛋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教我武功,我已经扫这个院子六年了。”

他说:“我以前以为你是一块可以打磨的料,现在才发现你是废材。”

我听到废材二字,心里燃起了一股愤火:“恐怕你只是骗我伺候着你吧,我看你根本就不会武功。”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跟他说话,我感到有一丝愧疚,毕竟他也算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师傅听了,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扫帚,站在大榕树前,他一言不发,双眼由原来的混沌涣散爆变为爆发出了精光。然后他对着榕树大吼一声,如猛虎啸山,如天狗食日,一瞬间,他手里的扫把好像变成了一把如弯月一样的尖刀,榕树瑟瑟发抖,树上的绿叶纷纷转黄,摔了下来。

我看的目瞪口呆。他问我:“你有这种杀气吗?我看你连毛毛虫都不肯杀死吧。你自己滚,出去之后别跟别人说是我徒弟。”然后把扫把扔到地上,连声叹息,转身回屋。

我只好收拾好行李,向着大门叩了三叩,走了。

路上,经过山林时,一群匪徒骑马跳了出来。头头用刀指着我,要我留下钱财。其他人一副嬉皮笑脸,似乎看着砧板的鱼肉一样。

头头说,前不久他们才灭了一家人,要想保命,就最好别反抗。

我想起了家人的死,戴着歪脸面具的男人。我又想起了师傅那招,那是他唯一教给我的东西。我在胸中积蓄着力量,学着像师傅一样咆哮出来,虽然没有像师傅一样那么厉害,但他们的马却吓的躁动起来。

“这不是武家的功夫吗?”坐在头头旁边的人说。

头头思忖片刻,点点头,然后说:“不知兄台是武家的人,还请见谅。”然后召唤他的弟兄走了。

我找了一个村子,在那里住了下来。期间不断有人来找我比武。

一个人手提红缨枪,用这种武器的人不喜欢打近身战,所以爱用长矛。我们对峙半刻,然后我大吼一声,周围的树叶纷纷掉落,他的枪上的红缨也脱落了下来。他向我作了个揖,甘拜下风。

一个人用蛇形刀,我用扫把。我在过招前就已经气势凛然,过招中他心怯,即使我用的是扫把,出的不是招式,他也败在了我手下。

他们说,武家人变幻无穷,拿扫帚如拿枪,拿石头如拿暗器。而我不知道什么是武家人。

一天,一个女孩来找我比武,明牙皓齿,但身体娇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听说武家人功夫厉害,今天我就来尝尝啦。”她露出微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已经有好多人跟我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她抬起左手,右手放于胸前防御,作出比武的招式。

我像往常一样大吼一声,她的衣袖飘飘然,但镇静自若。

我内心一动,觉得这女孩子不一般。

这时,她却收起了双手,说:“算了,我都没感觉到杀气,这不是武家人的功夫。”

我问她,武家人的功夫是怎么样子的。

她晃了晃脑袋:“我也不清楚,听我爹说,武家人一身杀气,可以变幻无穷。”

这不是妖怪嘛!我越加好奇了。

一天,一个男人来到我家,他头戴一顶草帽,身穿白衫。

他给我鞠了个躬,然后说:“小兄台,今天你必须死。”

“为什么?”

“不好意思,武家的功夫不外传,我听说你习得一身武家人的功夫。我们武家人十几年前出了个走火入魔、心狠手辣的叛徒,原以为已经死了,但最近听江湖传闻,有一年轻人会一身武家的功夫。所以……”他嘴角勾起,眼神冰冷。

“只是听到传闻就要判定自己武功外传了,还要人死,究竟谁心狠手辣了?”

“会不会武家人功夫,比试一场就知道了。”

我拿出扫帚,他伸出了两只手指。我想起了十几年前的血案,怒发冲冠,把扫帚一震,扫帚头散落在地上,扫帚变成了一根木棍。

他的手指好像变成了刺刀一样,向空中刺来,一股凌厉的气划破了天空。

我躲开,用棍子往他身上一甩,眼看就要击中他了。他竟然像叶子一样顺着我棍气一样飘走开来。我再出棍,他被我棍气甩到了墙那边,但却毫发无损。

他笑着向我走来,身体摇摇晃晃,好像顺着风摆动的树叶一样,。他用草帽一扔,我打算用木棍挡住,但木棍却被帽檐切成了两半,我避之不及,胸口被划出了血。

我听师傅说,有一些人不管春夏秋冬都住在树上,他们随着树叶一起吸收阳光,跟着落叶从树上跳下,每晚睡着树顶上,随着风一起摆动。然后他们能拥有树叶的一些特质。当时还以为是玩笑,没想到今天亲眼见着了。

白衫男捡起断掉的一截木棍,那木棍像变成了剑一样,发出寒冷刺骨的剑气。他收起了奸笑,脸上一丝感情也没有,除了纯粹的杀气。

听说高手在过招时候,精神高度紧张,血管会扩张,血液流转加快,身上会排出污物,这些污物会被自己体温蒸发,形成一股煞气。现在,白衫男的衣服已经变成了黑色,一股黑色的杀气幻化成雾。

他向我冲来,手起手落,我的木棍一节节地断掉,然后我的喉咙被他手里的武器指着。

下一秒我就会死掉。这是我第二次有这种感觉,第一次是我家族被灭口时。

原来我也只是一只虫子。

这时他却收起了棍子,眼神恢复了感情。

“你学的功夫连武家的皮毛都没有。说吧,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西南边东林村。一个老头子曾经在那表演武艺,我就跟着学了一点,他的武艺跟你的极其相像,所以应该是你说的那个人。”我胡掐了一些话给这个疯子。

“妄言!那老狐狸才不会干这种蠢事。”他箭步向前用双指掐住了我喉咙。

“是真的。”我一口咬定。

他沉吟半刻:“姑且饶你一命,我先回去禀报大当家。由他来做决定。你记住,没人能逃得出武家的手掌心。”

我来到了师傅家门前,大门紧闭,我敲门,无人应。

我后退几步,跪了下来:“师傅,我只有几个问题要问,得到答案了,自然有所取舍。”

“叫我师傅,你不怕死吗?”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师傅冷冷地看着我。我走了进去。

还是那个古院,那棵古槐树,还有这个老头子。只是他不再单纯是我的师傅了。

“容我斗胆一问,师傅是何人?”

“武家掌门人,武氏功夫的创始人。”

“为什么隐居于此?”

“我有两个心狠手辣、不识好歹的徒弟,学了我功夫,扫我出门。”

“你是不是会这样一种功夫?”我举起双指。

他一怔,不语。我内心一股悲凉的感情涌上来,不知是恨还是失望。

他从衣袖抖出一块东西,我一看,是一块歪脸面具。似乎一只猛虎要踏碎我内脏一样,每一口呼吸都有如针刺。

世人说,要学会武家的武功,必须抛弃一切人类的情感,所以师傅会毁掉徒弟所有的一切。

世人说,武家的人,个个心狠手辣,残酷无情。

所以师傅灭我全家,要我一心习武。

可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快好料。

那为什么又不教我武功?

不需要学,你只要丢掉一切人类的情感。

没有人类情感,我还是人吗?

不是,但你可以幻化为万物,无所拘束。

那我还有什么情感在阻挡我?

……

我知道,是师徒的情感!但今天连这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他一定算计好了这一点。时机成熟了,他拿出我扫帚,摘掉头,扔给我。

我拿起木棍,向他杀去。他的身体就像叶子被风吹一样飘开。我杀气弥漫开来,面无表情,绷紧双指,双指化为剑,向他刺去。师傅抓住我双指,手却流出了黑血。他后退,捡起一片树叶,向我扔来,我躲开,树叶割断了树枝,吓飞了鸟。

我还想进攻,他却用手穿过了自己的身体,血喷溅出来。

“徒儿,你功夫已经学成了,从今,你会站于千千万万人之上,没人能打败你……”

然后他就死了。

我埋好他,坐在屋子里等师傅的另外两个徒弟。

果然,没过多久,白衫男就来了,另外还有一个白净,拿着一把扇子的男人。

白衫男衣袖一挥,地上的落叶纷纷如飞镖一样飞来。我想起了扫地时看到的蜻蜓,手往空气一拍,像蜻蜓一样腾空而起。

武家功夫千变万化,它的本质其实是演绎。叶子会变成泥土,泥土会变成石头。人类由软细胞变成海洋生物,再变成猿猴,然后变成人,这些都是演绎。所谓鹤拳、蛇拳、螳螂拳,都是由人演绎成动物。而武家功夫,却可以向物演绎,化身为刃,为叶,然而要化身为物,需要舍弃感情。这就是武家功夫千变万化的奥义。

我手一挥,罡风轧过白衫男,他的衣服染成红色,他倒在地上。

拿扇子的人从容地走出,用扇子一指,我躲开来,槐树干上开了一个洞。

我挥舞棍子,他就用扇子挡住,怎么也伤不了他。

为什么师傅一吼能对周围的物产生影响?师傅给我表演那招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

情急之下,一只鸟从空中掠过,惊叫一声。

对,是声音。师傅把声音化成了物。

我一边闪躲着,一边积蓄力量。扇子男以为我已经是黔驴技穷,紧咬着我不放。

在他贴近我时,我对着他大吼一声,一股杀气爆发出来。屋子的瓦片统统被震飞。扇子男手握玉扇,护住前半身,但后半身却成了肉酱。他死之前,终于露出人的神情,然后笑了笑,下到了九泉。

我终于杀死了所有该死的人,包括我师傅。

想起了他说的站在千千万万人之上,无人能敌。真是滑稽,站那么高,却是一个人,这有什么乐趣的?不,乐趣这种情感是人类的,我再也感受不到了。

我再也不可能再轻易去爱一个人,相信一个人。

我举起双指,戳破了自己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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