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五点多。发觉脑袋疼得厉害。抬眼才发现昨晚室友忘记关门,头顶挂的小电扇嘎吱嘎吱响得稳当。五月突来的阴绵绵的小雨下了整夜,我的头大抵是被昨夜灌进来的风吹坏了。
我蜷缩着躲进被窝里。使劲想让自己睡过去,大可不必承受这又一次突如其来的折磨。但是我错了,我从来就不能幸免每一次精神上的苦痛。我终于下定决心,抱着枕头换到了床的另外一头。
在失去意识之前向人发了几条遇难的消息,竟收了按摩穴位的方法。我停下扯头发的手。咬牙切齿的对着方子在自己头上按摩。这一按不打紧,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不记得是在多少年前了。那还是我从五毛钱的零食里掏出一本小人书之后不久的日子。我呀呀呀的在家门口叫唤:“妈妈妈妈!我又头痛了,怎么办啊?痛死了!”我使劲揪着自己不长不短的碎发,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儿。
“来来来,我来给你看一下,我这有个按摩的好法子。看对你顶用不顶用。”伯阿站在我家门口笑盈盈的对我说。她把我安放在椅子上,然后站在我的身后。一双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从额头两边慢慢的朝中间靠拢,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后,又在我脖颈后有节奏的按压。从容有力,一丁点都不像一个七十左右老人的手掌。前一秒还张牙舞爪似龙虾的我,下一秒软绵绵的瘫在木椅上舒服得倒抽凉气。
直到今天我自己照着法子在脖子后面的地府穴来回揉动。我都差点不争气的掉出眼泪来。
伯阿和我们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一个把地皮买给了我邻居伯伯家,然后换了一室一卫的老人。但是她对我家有恩。
具体怎么个有恩法我也不清楚。只是听爸妈说,当初家里新建房子的时候,把当时还是小屁孩的姐姐放在她那,带着睡了几个月。之后,逢年过节,姐姐都会特意去拜访她。
我们两家隔得很近,小跑小跳一两分钟的路。所以我很喜欢赖在她的房间里。当然,赖在她家的主要原因是,她房里的红漆皮大柜子里总是藏着很多我没有吃过的零食。
闲暇的时候,我总会一个溜弯儿跑到她房里,站在红漆皮大柜子前,惦着个脚,手抓着大铁环,嘭嘭嘭嘭的有节奏的敲,“伯阿伯阿,我想吃东西~”
记忆中的她总是对我疼爱有加,但大抵也是恼过几次的。但我总是撒腿就忘。隔天就又出现在她家柜子前。她会掏出各种我没吃过的稀罕玩意儿。那都是她那住在城里的女儿送过来的,我时常会边啃着边坐在房间里同她聊天。现在一想,十岁左右的小玩意能聊什么呢,可能是学校生活吧,又或者是一些小学生视角的思考。
到点了我妈总会在屋后扯着嗓子喊:“薇妹子,回家吃饭啦~”碰上伯阿家的饭刚好熟,我就会理所当然的:“不回啦不回啦,我要在伯阿这里吃!”伯阿家的饭是用那种薄面小铁锅煮出来的,吃起来有点稀,兴许是每次水放多点容易嚼,而且每次量还刚刚好,因为没养猫猫狗狗啥的。即便是一两样小菜我也常会觉得比家里做得更可口,大概是存了点私心。饭后,倒一杯她家白瓷酒壶状的凉白开,在盛夏就会有一丝坦然的凉意了。
伯阿家的床年代久远,床前有放鞋的木踏板。我有时候会在那里做午睡,用金色勾子勾起来的白蚊帐,伴着橘色的扇叶一颤一颤的。伯阿有时候会对我说:“我们家薇姑娘啊,以后肯定会读很多书的。以后什么样的伢子能把你勾走咯~”
伯阿大抵跟我聊过很多她年轻时候的事。但小时候嘛,现在能记得的只有个依稀大概了。她是这个村里面数一数二的长者,说起过红军曾在她家借住过,少了床,睡得满地都是。日本鬼子也来过,那时候村里的年轻女人都往山上跑,躲在山上,生怕被鬼子抓了去。
我的伯阿清贫,早年丧偶,儿女常常不在身边。却也一个人活得逍遥自在,偶尔带上花头巾,在屋后的茶树间穿行,采一些茶叶回去炕着。她比较年轻,身体好的时候也会和我阿婆去赶集,去买一些需要的东西,偶尔还会顺路把读幼儿园的我接回来 。
某个周五我从学校回来,还没回家,先去了她的房间。我拿出当时我们学校非常流行的五颜六色的花绳。我告诉她,这个绳子可以织很多东西。我现在要它来编一条手链,可好看啦。我一个人在那吧唧吧唧说个不停。让她帮我拉住绳子顶端,我的手指熟练的在绳间跳跃。她大概问了一些我最近一周的趣闻,我开心又详尽的回答。她应该也觉得我编得挺好的。
编好一大段后。我不好意思的说:“我要回家吃饭啦。我还没进家门口呢。明天我再过来玩儿~”她冲我笑笑。
第二天,她家的门快到中午也未打开,我和伯伯发现了异常,踹开她的房门。发现她精精致致的躺在床上,床单整洁。她昨晚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周日,我面无表情的坐在客厅啃着早饭。屋外是满天聒噪的唢呐和哭喊声。我妈问:“你不去看看吗?毕竟生前对你那么好。”
“不去。”我夹起一块肉放在嘴里使劲嚼。
我漫无目的走到外面。实在是吵得我脑袋疼,我出来透透气。外面的泥巴路上扔着很多伯阿生前的遗物,那只沉重的红漆皮大柜子已经被火烧得坏透了,坏得里面的零食都跑了出来。
我哇哇大哭。
时至今日,就算是我阿婆过世,我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但是一想起伯阿,心里甜蜜又发酸。大抵是这颗童年的星星太耀眼,以至于我的内心再也无法被其他所撼动。
仅以此文怀念我永远的伯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