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儿欢笑
我们在这儿哭泣
我们在这儿活着 也在这儿死去
我们在这儿祈祷 我们在这迷惘
我们在这儿寻找 也在这儿失去
北京 北京
- 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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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目录
北京北京 (1)
以北京站做为分水岭,到达之前,包括在火车上我都还是一个孩子。火车轰隆轰隆在夜色中驶入北京站的那一刻起,我就变成了一个大人。我并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大人。我只是装做一个大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都在装大人。
到达车站时学校应该派了人来接。接了一大帮像我这样马上就要变成大人的孩子和他们的亲人。我对那晚发生的事情没有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我对接下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没有记忆,如果有,那记忆里面也没有自己。我想像那一晚的火车站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再有就是一大堆陌生人刚见面时尴尬的问候。我想,火车站有人拿着一个本子在对名字吧,我把名字报上去,他们让我在哪个角落等着,等人凑多了再坐上一辆大巴士去学校。我想我心里一定曾面带犹豫地看着他们,看着母亲和哥嫂,“他们能跟着我一起坐巴士吗?” 我不记得答案是什么。
我只记得哥哥、嫂子和母亲准备在学校附近找旅馆,但是他们是不是跟着我坐大巴一起去学校的,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们为什么会选择性地遗忘很多事情?遗忘那些我们不希望记起的东西?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了进化吧?对未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记它干什么呢?白白让它占着大脑的一部分储藏室。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又想起来?我想,这也是为了进化吧。我的人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忙着活下来,那是一种心态,它并不完全由存活的物质条件而决定,虽然物质条件也很重要,但那只是相对而言,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对自己的期待。在那为了生存而奔跑而需要轻装上阵的日子里,沉迷于那样的记忆碎片是没有一点意义的。现在我过了不惑之年,内心充满迷惑,多了一些思考,我开始在脑海里面翻箱倒柜似的搜寻那些点点滴滴似有若无的影子。回忆过去其实是一种奢侈的人生体验,一边回忆一边对自己的内心解剖,一层一层剥洋葱一样,越往里剥,越让人流泪。人生还有几次能这样清醒地回忆过去?既然现在已经着手做这件事情,我希望自己能彻底地真诚,彻底一次性地和自己的过去和解,包括那些丑陋的东西。我希望原谅那个年轻不经事的自己。我希望换一种方式继续进化自己。
这也是我写这篇自传的初衷之一。
那我为什么会记起那一个时刻?我想这是因为在我大脑的某一个沾满了灰尘的角落我一定有某种内疚。我前面写过,我曾拒绝让母亲进我的寝室,因为我本能地觉得我会被人瞧不起。我的母亲送我去北京。五十四岁的她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踏入一所大学的校门。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多么希望给她一次最美好的旅行,一次让我们共享终身难忘的最美好记忆的旅行,包括让她参观校园,去看图书馆,去看大礼堂,我未来生活的地方,一切。
可是我没有那样的记忆。我们怎么到达北京的,母亲和哥嫂后来是何时离开,又是怎么离开北京的,我都没有记忆。一九八六年,那个夏末炎热的夜晚,也许母亲和哥哥嫂嫂拖着行李搞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旅馆。那是大北京啊,又不是我们那个只有前后两条马路的小城!那个时候没有像现在这样四通八达的地铁、出租车,更没有打车软件。从北京火车站到和平里,需要换几趟公共汽车?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旅馆的?我不知道。他们深夜几点钟到的?我不知道。或许他们坐着校车和我一起到的学校,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没有记忆,那几乎更加糟糕。
我为那晚的母亲心疼。我也为那个十七岁的孩子心疼,她一定不想就这样与亲人分手。可是那天她是一个还没有学会游泳就迫不及待地跳进了大海的孩子。也许一半是跳入,一半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进去的。而母亲站在岸上,束手无措。我们的人生都是这样启程的吗?
我不记得那晚我睡了没睡,哭了没哭。按照我爱哭的习惯来推理,我肯定哭了。我一定在那时就感到了撕心裂肺地难过和对母亲无边无际的思念。而母亲一定也在那黑暗的异乡的夜里哭泣,无声地哭。
客观地说,那时候我十七岁又三个月,我在挣扎着要做个开始独立生活的大学生,和母亲心理断乳。主观地说,我那无法自主的不自信使得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群陌生人面前不由自主地把母亲当成了的一个资产负债表上的债务,一个会让我丢面子的人。
一生当中,我们会为了面子丢掉多少“里子”,丢掉那些内心里面最珍贵的东西?丢掉了珍贵的东西,像我这样,很多年后又要回过头去寻觅?
我到了北京后记得的第一波清晰的镜头是校园里昏暗的灯光下照射着的一大堆行李,我在翻找行李的时候碰到了我大学时代的第一个新朋友,晓辉。晓辉是江西人,我和她的距离因此在一瞬间就拉近了。我们找到了各自的行李,然后跟着一个可能是高年级的同学去宿舍。一路上,晓辉和我发现我们还是室友,同住一号宿舍楼的540室。540里面有四个高低床,八个床位,一个桌子,一个没有门没有抽屉的柜子,也许叫做书架更合适,但是上面却是不可能放书的,因为我们要用它放每个人的洗漱用品。我们很快得知这里要睡七个人,进门的那张床的下铺是用来给我们放大箱子用的。我不记得其她几个已经在我和晓辉前面到了没有。我没有清晰的关于她们一个个是怎么出场的记忆。我们七个在540住了一年后换过一次宿舍,但还是同样的设置,七个人在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住了四年,我一直睡在行李上面的那张床。
我不记得其她五个人的第一次出场,以及我们七个人相聚的“第一次”,因为那个时候我处于晕眩的状态,我在寻找自己的方向感。我也不记得四年后大家一个个退场的顺序,那时候我也处在一个晕眩的状态,也在寻找自己的方向感。我记得的是我们曾经爱得不分彼此、难舍难分的感觉,那种强烈的感觉,很多时候就觉得那将是这辈子的唯一。
那四年真是写满了人生“第一次”和“唯一”的四年。很多年以后我听到汪峰用他那高亢沙哑的歌喉唱出的《北京北京》,我的心里依然一紧一紧,几乎泪崩。当年我们从青涩的花蕾开出绽放的青春,在偌大的北京,在无人走过的奔向未来的路上,在巨大的时代变迁中,在心灵与现实的撞击下,在荷尔蒙和理性的博弈中,四年里的每一个日和夜都见证了我们的孤独,我们的挣扎,我们的迷失,见证了我们一路的快乐和悲伤,见证了我们灿烂的活,也见证了我们一点点的亡,一颗颗年轻的肆无忌惮的心之亡,还有那一次一次重生的欲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听得见我的心在哭,哭那个夜晚,在那人生第一次远离父母的夜晚,我不再是一个孩子。
(未完待续)
湘伟
2018年10月7日,上海
(第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