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不是他的,会是谁的?你掂掂西岔人的份量看,除了他,谁盖得起这带廊檐的砖石到顶的房子?”大概发觉自己的话味儿不对,打了个哏儿,姜喜正舌头一翻花儿,接着说:“这都是穷人血汗!姜少卿这家伙是双料坏蛋,在林业上,他是大把头,大柜头,压榨工友;在西岔,他是大地主,剥削贫雇农。坏着呐!”
“那你们可得把他管治得严点才是。”严尚清说。
“我是不含糊的。”姜喜正一翻眼睛,“别看论本家,他是我远房叔。我可跟他划清界线,不许他乱说乱动,不许他出堡子,还得按日子报告思想……”
姜喜正说得嘴冒沫子,姜少卿又迎面儿过来了,还是那么手舞足蹈,后头跟着一群孩子。
“啊——啊,”姜喜正一见严尚清注意瞅那姜少卿,忙说,“噢,我还忘了跟你说了,他疯啦!”
严尚清沉吟了一下,问:“疯了多久了?”
“少说也有半来年。”姜喜正回答。
那姜少卿旁若无人地发着癫,吓得一头拱墙猪没命叫唤。姜喜正冲上去,薅着姜少卿的袄领子,搡了个趔趄,骂了一声:“滚!”
姜少卿神色毫无变化,稳住了身子,又哼起来跳起来,转进了就近的一条夹道里;后头尾随的那群孩子吓傻了,转眼散去了。
“啊,严县长,那我就去召集人开会去啦!”姜喜正陪着笑脸儿,往后退着步子。
严尚清和刘金豆走了不到三五十步光景,就听姜喜正在后头哄赶那头拱墙猪,夹道里还出来个梳纂儿的小脚老娘们,压着尖细的声音说:“我的天唉,可把我吓死啦!敢莫是个大官相儿?”
“告诉你别把猪放出来,你他妈就是不听。”姜喜正火了,“这猪要是啃了青,可不是闯祸?!”
“这到底是个什么官相儿?”小脚老娘们还在追问,“敢莫是四下里查访炸小火车的案子吧?”
“你少管闲事好不好?”
“看你这个人!”
“那是县太爷!”姜喜正低声说。
“唔呦”小脚老娘们倒抽一口凉气,连忙赶猪。
严尚清没在意身后发生的事情,眼前倒是老闪着姜少卿的影子。他和刘金豆顺顺当当地就找到了铁笛王的家:板皮(木头加工为板材时,头锯和末锯出的皮材。)篱笆院墙,院里头垫着干爽的沙土。一只山东公鸡领着四只芦花母鸡在磨道上啄石子儿,一只洋种来亨母鸡站在羊胡子草编的鸡窝上,嗒嗒地叫着,它下了蛋。
草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刚懂事的孩子打门扇后边探出半边脸来,露出一只睫毛绒嘟嘟的大眼睛,一个圆圆的脸蛋儿,一个小小的酒窝儿。
“哟,我的乖!萍萍呀,你是要给我去收鸡蛋吗?怕那大公鸡拦路?别怕,你就大摇大摆地过去!”门后边说话的是铁笛王的屋里人王大嫂。
那小萍萍正是韩雪梅的女儿,她那穿着斜大襟靛染蓝麻花布新夹袄、头发扎成一对朝天锥儿的身影闪出房门来;这副乡里乡气的打扮,全出自王大嫂的手,王大嫂打这孩子一落草儿一直侍弄到这么大,可说是尽心尽力的。
小萍萍顺窗户根往鸡窝跟前挪。大公鸡则竖起红冠子,呼扇着黑毛梢的大膀子,张牙舞爪地挡在磨道那儿。
“不怕,乖,不怕!”又是屋里王嫂的声音。
小萍萍几乎是闭上了眼睛朝前冲去,那大公鸡反倒往后怯去。孩子的小脚捣蒜般地奔向鸡窝。
这时,王嫂才出了房门,深陷的眼窝里藏着一双温情的眸子,手在绣云彩的旧围裙上揉着,眼盯着爬上鸡窝的孩子。
小萍萍把一个带着热气儿的鸡蛋捧在两只嫩皮嫩肉的小手上,咯咯地笑了;这笑声就像一串马串铃,荡动着王嫂的心弦——四十岁上带着亡夫留下的孩子嫁给铁笛王的王嫂,爱的就是孩子的笑声:一把屎一把尿,总该换来孩子笑。孩子高兴,就像谁赏了王嫂一个欢喜团儿。
突然,院门开了,小萍萍的笑声被打断了。
“这是铁笛王家吗?”刘金豆大声发问。
“是呀,你找谁?找我吗?”抢着答话的是小萍萍。
“小萍萍!我就找你呀!”刘金豆把路上做的风轮儿高高举起来,引逗着孩子。
小萍萍喜出望外,在椴木墩上跳起脚儿来:“呀,是金豆子叔叔!我在区政府那儿见过你!”
“你们这么熟悉呀!”严尚清也轻松随便地进了院子,跟王大嫂打招呼。
王大嫂不知眼前的生客是个啥人物,看相貌倒还厚道。
刘金豆说:“他是咱县的严县长啊!”
“哟,严县长啊!你看我这——”严县长,王大嫂是知道的,韩区长常提起来。她不知该咋迎接这登门的县长,反倒自个儿解下围裙打起身上的灰……
严尚清、刘金豆和王大嫂忙着说话时,椴木墩上的小萍萍遽然间冷了脸,手里的那个带热气的鸡蛋,叭嚓一声掉在地上,透明的蛋清往铺院的沙土里渗去,剩下个没摔破粘膜的蛋黄,引来了磨道里的那群鸡。
“小萍萍!喂,小萍萍!”刘金豆跑上去,把小萍萍从椴木墩子上抱下来。
王大嫂忙接过去,冲着耳朵细声叫着:“萍,萍,这孩子真是……”
小萍萍脸色白煞煞,目不转睛地盯着严尚清腰间的那支短枪。接着,死死地闭起眼睛。
严尚清着了急:“这孩子有什么毛病吧?”
王大嫂抱歉地笑笑:“严县长,实在对不住……能不能把你腰里的那个什么匣子炮橹子枪收起来?”
“怎么?”严尚清莫名其妙。
“这孩子就怕见这个。”王大嫂轻轻擦着小萍萍脑盖上沁出的汗。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作者朱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