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奇怪的突然想写一篇生僻的历程,不会是一篇开心的文。
关于人是怎么样开始老了,具体说是男人是怎么样开始老了。
金刚狼很久我都不愿意去看, 这种悲剧感像是生存在骨子里,前浪的牺牲和随之而来后浪的新生。我感觉不到一丝安详,只有牺牲的沉重、放弃的沉重、遗憾的沉重、传递的承重、告别的承重、责任的沉重。
老和衰老,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迄今记得爷爷的固执和外公的如释重负。幸运又不幸,我的他们都是生命力极强的老人,一生都没有老去过。衰老的皱纹里,尽是抗争和承担,令我兴致勃勃的童年,从来不知道隐忍和放弃为何物,生机盎然的张望着整个世界,创立了我体验型个性的根基。
直到我的怪兽悄悄又横冲直撞的到来,我惶恐又慌乱,开始把新生的繁茂枝叶往内紧紧的收,驱体如同一个不是很坚硬却又固执的蛋壳,本来应该蓬勃的生命力从中学时代开始内耗,后来我回忆起这个事情,如梦一般遥远。生命力开始矛盾,却努力的没有分裂开。一部分化成枝叶,一部分却成为笼罩的蛋壳。我的枝叶想开放,我的蛋壳却连缝隙都不肯给,外表波澜不惊心如止水的开怀大笑着,抗抑郁的蓝色小药丸却成为救命稻草。庸医甚至不懂我只是无法表达,闻见栀子花香会开心,同学递给我外套会暖心,这样的小青年和抑郁一点沾边也没有。可我在后来长长的一个时期,长到仿佛是永远,就停留在那个时候。
30岁的我才清晰,当年的这可怕的慌乱的怪兽,就是我的发现的父亲的老。
从不肯放松的皱眉,突然的发脾气,措辞严重的责备,否定所有美好可能和向往。令崇敬他的我又忽而开始恨他。
他进入了一个反复的相同的模式。一是指责和担忧我所有的问题和细节,甚至根本不存在的问题。二是拒绝我所有的沟通,我每一次真诚的沟通都仿佛陷入了无边的黑洞。三是拒绝对他自己所有的探索和承认。四是拒绝整个世界。
我的平和又自信,可靠又有趣,智慧又博闻强识,担待又潇洒的父亲,在我的世界里,突然无端端的消失了。甚至连告别都没有。
这个人,我的爱和天真之源,用憎恶我,憎恶自己,憎恶全世界的表情,强行塞了许许多多的任务给我。雕塑完美个性的任务,适应险恶社会的任务,好好生存的任务,他在那个时期,经历了我不知道的可怕缘由,决定放弃自己的担负,又强行塞给我。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的心苍老的这样突然。深刻的印在我的记忆里的,是那些老去的证据,在后来的每一个人老去面目的再现,我都异常敏锐,眼见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感同身受,还有许多的不知所措,无可为。
当一个男人经历和承担着一些未可知的压力或者颠覆性的社会认知,往往激发出对前景的惶恐。质疑从前的意气风发和成就,惶恐和压力是十分烫手的事物,烫到他们强迫自己放弃,这种慌乱的放弃,在我看来就是逼迫自己老去的过程。
首先,他们开始不相信纯真,觉得纯真是一种弱小,弱小和不完美是一种错误,所以对纯真憎恶,对弱小失去耐心,对不完美失去包容。
后来,开始放弃责任,(男人们往往在他的成就上又有非常强力的责任感),他们和内心起了相当大的冲突,所以常常突发的愤怒。
然后,关闭所有沟通的连接,如果旁人试图沟通,试图让他重拾曾经的乐趣,找回对生活的信心与乐趣,只能结结实实的吃个闭门羹。
接着,他们开始找出口传递责任,传递被自己放弃的责任的过程,出现了一个伪装的非常好的词语叫做期望。期望这个词语和希望,期待,盼望十分不同。(希望侧重于达到某个目标,包含着努力的过程。)(期待侧重于已经做了某件事,等待某个好的结果)(盼望侧重于无为的等待)而期望的可怕在于,发出期望的本人并不为结果做出直接的努力,却又殷切的迫使某个结果到来。往往是父母期望子女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完成他们未完成的某事。越权和捆绑。
最后,他们焦虑又暴躁,厌世,失去爱和包容,放弃这个词,在老去的表象下,背后是千军万马的内耗,他们紧握着不肯放弃的好胜心,用自暴自弃抵抗生命力。
我曾经见着爷爷半身瘫痪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把我的直率写成人小脾气大的打油诗,对共产党有着深沉的信仰。
也曾经在外公鼓励下挑战自己,跟小小的我讨论环保问题,听说他去世前如释重负的说对得起自己一辈子的粮站守护工作。
向阳而生,随性成长的我从前无法理解。
我费解的承担着反抗着父亲的突然改变,无能为力的眼见一个年轻的亲人慢性放弃自己的整个生命,而后我陪伴了某人放纵自己的过程中被反噬和伤害。我隐约觉得这是一体的,却又无法表述。
然后有天,和姐姐聊天,突然的明白了,这一切,是一个男人的老去。
而我转而又发现,老是一种可逆的过程。
老和衰老不同,老是心理的,衰老是生理的。
如果说,去年初夏给我爸打的那个告知我离婚的电话,对面传来的有力的智慧的支持,是他不得不为了心爱的女儿而迸发出的能量。那么去年年底,我谈起那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特异功能学习小组,他兴趣满满的听着,不断的讨论和提问,我又重新看到了属于年轻人的兴致勃勃。
5月的某个周五,我爸坐在我最舒适的躺椅上,笑嘻嘻的看着我,我当时正在给我妈说,如果我是一只小鸟,别的小鸟飞到到处寻找虫子,寻找枝丫做窝。我是一只特别乖的小鸟,一只在保护中成长,终于现在翅膀才长硬了,你要给我建好我应该自己建的窝,找好我应该自己抓的虫子,我到处飞,我要飞出去干嘛呢,我飞翔的乐趣和目的地在哪里呢。我爸笑嘻嘻的一言不发却用支持的眼神看着我。我愉快的发现,男人的老去是可以度过的,他们心中的曾经的愉悦和信任,总会在我们的呼唤下,自己的智慧里,又寻找到回归的路,陪着他们重新敞开起来。
我对我妈说,人都有感到世界再也无能为力的一天,每个年龄都有自己的烦恼,我无法帮助你什么,就像你无法帮助我什么一样。
我爸在这里,他愤怒的放弃期度过了,依然如此享受生活, 开始自得的欣赏不完美的生命,不那么紧张的还给我随性的自由。
老是可逆的。爱和责任,兴趣和信任,都可以踏踏实实的重生。在不得不老过之后才是真实的安稳的智慧的生命力。 也许你心中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么纯粹,可是给你看到一束光,不那么明亮,却很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