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树之死

我一直在做梦。

因为做梦我夜夜惊醒。

这件事要从我杀了王小树说起。

是的，你没看错，我是一个杀人犯，被我杀了的人正是我的同学王小树。

我本来想说“我的好朋友王小树”，但想到他是被我杀了的，我就将好朋友改成了同学。

我们的关系并不好，如果我们关系好，我怎么会杀了他？

当然，关系好不好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被我杀死的。好了，我也知道我说的很多话都是废话，但请不要打断我，如果你打断我，这个故事我就不想讲了，如果一个故事不能按讲故事的人愿意的方式讲出来，那就不能算是一个好故事。

王小树是我的幼儿园同学，也是我的初中同学，还是我的高中同学，这本来可以精简为一句简练的话，即“从幼儿园到高中，王小树一直是我的同学。”我选择了这种看似啰嗦的方式，一方面是想强调我们认识的久，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看你好像有点走神。

请你集中精力听我的故事。

在幼儿园到小学阶段，我和王小树像是两只干巴巴的瘦小鸡，四到六年级我们很调皮，我们爬树下河，玩的精疲力尽才晓得回家，也有时路上碰到卖冰棍的就忘了回家，一直眼巴巴的跟着人家，卖冰棍的大叔认识王小树的爸妈，有时会免费给王小树吃那些卖剩的、化了又被冻起来的、卖相不佳的冰棍儿。王小树每次都要和我一起分享，在吃冰棍儿的过程中，我们两个不知道互相吃了多少冰棍儿上对方的口水，但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上初中的时候我开始发育了，长得很高，我爸爸就高，他经常摸着我的头说我继承了他的优良基因。但这个时候我依然很瘦，我的高是皮包骨头的高，像一根爆晒过的竹竿，风一吹就会断成两截。

王小树这个时候还是小小矮矮瘦瘦的，因为有了他的衬托，别人眼中的我丝毫没有弱不禁风的气质。女生们开始给我送情书，她们在我走过的地方窃窃私语，偶尔投来青涩害羞的一眼。

王小树开始羡慕我并且向我抱怨，他说他的爸爸也很高，为什么他就这么矮？我说也许是你的名字不对，如果你不叫王小树而叫王大树，也许你就会长得像一棵大树一样高了。

王小树于是要求周围的人都叫他王大树，这种要求完全引起了周围人的强烈注意，他们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树苗。

王小树觉得后来他一直没有长高正是因为那些人叫他王树苗，这个称呼侮辱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为此而痛苦不堪，如果那些人叫他王大树，那么他的身体一定会因为受到鼓励而猛蹿个头，最最不济，哪怕那些人只是好好叫他王小树，他的身体也能按正常的轨道成长。

那个时候我和王小树学会去黑网吧，那是专门为未成年人准备的，我们一起在网吧的电脑上玩植物大战僵尸，一起看快乐星球，第二天一起因为没有完成作业而被罚站。

上高中的第一年，我爸爸被抓起来了。

他曾经当官的时候受了贿，后来虽然不当官并且搬家了，但是查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被不可避免的牵扯了出来。

我从来不知道我爸爸贪污了那些钱，我一直以为我家很清贫，小时候为了让母亲给我买我心爱的玩具，我甚至有一次在商场的地上哭着打滚，但最后她还是没买，不但没买还狠狠的打了我一顿，她觉得我不懂事，而她打我是为了教我懂事。

我爸向警察忏悔，他说他从来不敢花那些钱，他说他一开始只是鬼迷心窍，后来想还回去但是那些给他塞钱的人却威胁要去举报他，他说后来他越陷越深但那并不是他的本心，他以为辞职是逃出了泥潭，但他没想到他身上将会永远沾着那块泥巴了。

他说原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真的不能拿，拿了你不一定能还回去，还不回去你自己也就回不去了。

我爸坐牢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他戴眼镜，度数很高，他哭的时候就要把眼镜卸下来擦眼泪，擦完眼泪又要把眼镜带上才能看清我，那天我去待了十几分钟，他卸眼镜卸了二十多次，他说他对不起我和我妈，他说怕我们因为他被人看不起，怕我在学校被同学欺负。

我说他的事情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同学就更不知道了，我让他不要担心，我吃的好睡得好，跳远比赛还得了全校第一名。

我爸流着眼泪笑了，眼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淌，而他脸上的沟壑排列成憔悴又欣慰的形状。

那天我看完我爸回到家，我妈问我的腿还有没有事，我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我才记起来我是骗我爸的，我的腿前两个月被学校的混混打成骨折，最近才刚刚好，我并没有得过跳远冠军，医生说即使我的腿好了也不能太用力了，也就是说不出意外我以后也不可能会得到跳远冠军了。要不是我妈提醒我，我自己都要被自己骗了。

我真是一个有天赋的骗子。

我不知道我的同学们怎么知道我爸的事的。

我爸被抓走以后我只告诉过王小树。

我去质问王小树，他简直不敢相信我会怀疑他。

王小树说他是有原则的人，并不喜欢背后嚼舌根。

我说他上个星期才告诉过我我们班班长好像跟隔壁女班长表白了，另外他还告诉我说他知道他同桌李枣的妈妈在医院里当护士长，李枣说他妈妈每天都能收到病人给的红包。

王小树又说，即使他不是有原则的人，看在我们俩交情的份上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说上次我借你的钱忘记还你了你就告诉了你同桌李枣，你还添油加醋抱怨我每次都不还，当时你同桌都已经告诉我了。

我跟王小树不欢而散，他是我那时唯一一个朋友了。

后来我的书包被从教学楼扔下去，我的座位总有死老鼠，我的笔盒坏了一个又一个。

同学们看到我就露出鄙夷的表情，老师上课叫我回答问题，他们就会发出哄叫。

再也没有女生给我塞情书了，我收到的唯一一张纸条上写着：“你爸爸为什么要贪污？”

放学路上我碰到一群小混混，他们恶狠狠的说如果贪官把钱都给老百姓，他们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说如果你们好好工作而不要混日子，你们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后来想，也许我潜意识里就是想故意激怒他们的，这没什么好疑惑，一个一直被欺负的人当然会渴望一个更大的冲突，在这个冲突里，他或许死，或许生，或许灭亡，或许爆发，或许在将要灭亡时而真正爆发，也或许在奋勇爆发后而永恒灭亡。

万幸我没有灭亡，我只是被打断了一条腿。

我永远记得那时王小树从旁边的树丛里喊叫着冲出来，他的声音很大，像是那样能给他支撑气势似的，如果那声音不颤抖就更好。

王小树伤的没那么重，他右手划了个口子，我们被送去医院以后他给我看他缠了绷带的手，给我炫耀他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写作业了。

他说我跟你说一件事情你不要怪我，你爸那件事我只告诉过我同桌李枣，要不是他一直问我我也不会说，虽然我说了但是我也要他保证他绝不会告诉别人了，我对不起你，你骂我吧，打我也行打轻一点就好。

我说我可以不怪你，但是你手好了以后要帮我写作业。

王小树很开心的答应了，开心完他又有一点担忧。

他说他妈妈生病了也在这个医院住院，他说他好想去看看他妈妈但是他不能让他妈妈看到他的手，不然她肯定要掉眼泪。

要是我的腿没断，我也真想跟他去看看他妈。

那段时间我妈在医院照看我，有时唠叨有时哭，我不敢相信如果没有我妈的唠叨我会怎么样伤心，我暗暗期望王小树的妈妈赶紧康复。

当我拖着打着石膏的腿走在校园里时，平时那些欺负我的同学们居然露出了惊讶和同情的表情，我的惨状似乎让他们的良心苏醒了，那以后我的椅子上再也没有死老鼠了，虽然他们还是不喜欢我，但是我的麻烦事确实少了很多，甚至有时候因为行动不便我还能意外的获得一些小帮助。

王小树又明目张胆和我玩在一起了。

他说他一早就想找我和好，可他怕他自己也被欺负，虽然如此但他放学还是会默默跟在我后面，那天看到别人跟我打起来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直知道王小树是个胆小的人。

所以别人说他模考作弊的时候我皱了皱眉说这怎么可能？谁作弊王小树都不可能作弊，王小树作弊了那就没谁不作弊了。

我去找王小树，他坐在教务处门口的椅子上，眼泪汪汪的样子，就像我家门口那只灰狗。

他说他没有作弊，他说李枣威胁他如果他不把答案丢过去放学就要揍他。

我说你怕李枣干什么，李枣还没我高，如果他敢揍你那我也要揍他。

他说你真傻，你不知道李枣他妈妈是护士长吗，我妈妈生病了还在医院等着他妈妈的照顾。

他说上次他也是因为这样才把我的秘密告诉了李枣。

王小树后来被处分了，因为他对老师说那个纸条里的答案是李枣写给他的，是他求李枣给他丢纸条，一切都不关李枣的事情。

我瞒着王小树去找李枣，警告他不许再欺负王小树。

李枣蔑视的说，我不但欺负他，我还欺负你，你知道吗？你爸的事情是我告诉所有人的，你的书包是我让他们丢下楼的，你椅子上的死老鼠是我让他们放的，你笔盒也是我让他们搞坏的。

他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王小树把我妈收红包的事情告诉你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觉得你爸贪污和我妈收红包是一样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让他们像讨厌你一样讨厌我。

我说我没有。

他恶狠狠的说，如果你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我就跟我妈妈说王小树的坏话，让王小树的妈妈倒霉。

我当然没有告诉别人，我很难过王小树是因为我被他针对，很难过为什么他妈妈偏偏是护士长，很难过为什么我爸爸偏偏要贪污。

虽然我没有说，但李枣还是要王小树倒霉，他骗所有人说王小树考试的时候问他要答案，他告诉所有人他妈是护士长，而王小树的妈妈住院时给他妈塞红包，他说他妈是一个真正有原则的人，到最后都坚决不收。

那些人用当初对待我的方式对待王小树，变本加厉。

王小树没有辩解和反抗，只是每每我和他走路时，都会发现他的头越来越低垂，他的脖子像是快被向日葵压折的花茎，再也不能托着向日葵转向阳光了，我不敢安慰他，他的所有痛苦似乎都是因为我。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小树突然开心的说，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王小树的绝妙法子是爬到楼顶假装自己要跳楼，借此跟底下的人谈判，他用一根绳子绑住自己的腿，这样如果他真的要跳下去，也可以保证安全。

我表示坚决反对他的方法，我认为那些人并不会因此停止欺负他，即使他们真的会停止，这个方法也实在太冒险了。

王小树说，我终于理解你当时的感受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如果你不帮我我只能跟你绝交，如果他们再欺负我我就真的会从楼上跳下去，到时候你就真的永远见不到我了。

王小树站在天台上，底下很快聚满了人，我蹲在王小树脚下的护栏里，这里很隐蔽，底下的人刚好看不到，我听见头顶王小树跟他们谈判。

他说你们再欺负我我就要跳下去。

底下最开始寂静无声，接着似乎是李枣，也可能是别人，总之有人突然笑了，这笑声就像是点燃了一串鞭炮，底下巨大的哄笑声几乎要把王小树淹没了。

王小树小声对我说，你快推我一把，我腿软了。

我说我也很害怕，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他说我非要吓吓他们不可。

他说，你快点，你要不帮我一把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我颤颤巍巍伸出手，我只觉得我的手像一只瘫软着流着水的烂茄子，我记得我只是轻轻一下，王小树就像蝴蝶一样下去了，我听见我的尖叫，那尖叫不像一个男子汉而像一只被棍子打中的鸡，我惊恐的站起来去看他，万幸他还被吊着。

他大叫起来，快救救我，拉我上去，我不想死。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流出来，又因为重力的原因倒着留下去。

我连忙伸手去拉他，手还没有碰到绳子，那绳子就啪的一下，断了。

最后一刻我看到他紧闭的眼，听到他凄厉的惨叫……

……

好了，我的故事就讲到这了，这就是我杀了王小树的故事。

你不要露出这样疑惑的表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既然我是一个杀人犯，我怎么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跟你讲故事？

其实昨天我去了警察局，我告诉他们王小树是我推下去的，是我杀了他。

我把王小树的计划讲给警察，他们哈哈大笑，接着，他们居然拿出了一份监控视频，视频里我在楼下的人海中，呆呆的看着王小树掉下来，最后周围的人都吓跑了，只有我还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尸体。那是捏造的视频，因为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明明在天台上和王小树互相配合。

他们说王小树根本没有买什么绳子，他们说什么绝妙的方法，什么谈判都是我幻想的。

不可能，明明就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我说他们都在骗我。

他们笑着问我如果我跟王小树的关系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把他推下去。

我说那是因为他想谈判，他不知道绳子会断所以他让我推他下去。

他们说视频里王小树根本没想着要谈判，腿上也没绑什么绳子，他爬上天台以后一句话没说就直接跳了下来。他是真真正正想死了。

怎么可能？王小树怎么可能一句话都不说？怎么可能真的想死？他明明想活着，我看得出他很想活着。王小树那么胆小，如果他知道一定会死他怎么可能真的跳下去？

警察说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你跟王小树关系好我们理解，但是不能来这里干扰我们工作。

我说既然你们不信，那我告诉你们，我跟王小树关系一点都不好，我推他下去是故意的，我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我是罪人，如果你们负责任你们就应该立刻把我抓起来。

他们沉了脸把我赶了出来。

回到家中我告诉我妈，我说我杀了王小树，我还去了去了警察局，我应该被抓起来但是警察就是不相信我。

我妈哭着说，你不要再去警察局了，这不关你的事啊，傻孩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原来我妈也不相信我。

为什么人们就是看不到真正有罪的人呢？

为什么有罪的人却不用受到惩罚？

哈哈，我知道你也不信王小树是我杀的，你也跟他们一样。

我只是想把我的故事讲完，虽然如果早知道你不相信，我根本不会浪费时间给你讲这个故事。

你真的觉得我没有杀王小树吗？

你觉得我是因为无罪才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吗？

你知道吗？

在那个故事里，除了王小树，其他任何人哪怕李枣都还能有好端端的坐在这里的机会。

只有王小树死了，难道他有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