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泪的坚强
丁一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只感觉到身子在往下陷,往下陷,沉向不知名的泥沼,沉向不知名的恐惧,沉向不知名的无助,沉向不知名的黑暗。只觉得,身子是一团没有任何支撑力量的稀泥,向没有目的的四处漫流,没有方向,没有形状,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希望。胸脯一次剧烈地起伏,将一声叹息推进了身体。她那高高挽起的发髻,微微颤动了一下,黑色风衣掩盖下的双肩,上耸,又回落。辛一甜知道,丁老师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丁老师!”
辛一甜的呼唤没有给丁一凡带来任何的改变。有老师摇摇头,向辛一甜摆了摆手。辛一甜悄悄退出办公室。
“如果不是遇到大麻烦,——肯定是大麻烦,要不然,她不会这样的。”辛一甜低头想着,长长地吁一口气,又抬起头。甬路两旁的冬青依然青绿,却已没有的夏日的耀目。墙边的钻天杨,依然挺立,只是,没有了夏日的碧绿。几片的叶子,在风的伴奏中,唱着对季节的恋歌。
“秋日的太阳再热烈,也照不熟播错季节的庄稼。”辛一甜将夹克的拉链拉到头,竖起领子,突然脑子里就出现了这句话。这是一位母亲,在知道儿子为了单位的一个——自己认为——给自己重新带来生活活力的小姑娘,要与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离婚时,在秋天,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捡拾那些丢失的果实时,对儿子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一句话,儿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是觉得与丁老师有关吗?不,不应该,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妒嫉的家庭啊!甩甩头,似乎要把这种不祥甩走。“可恶,可恶,为什么这样想丁老师啊!”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辛一甜抽屉,拿出一叠纸,有文字的,没文字的,这说是他心灵的憩园。
我可不可以
做扑火的飞蛾
在你的燃烧里
痛苦地挣扎
幸福地忘我
我们
可不可以
做涅槃的凤凰
浴火而重生
本来,辛一甜是找丁老师——可以说,是打开心结吧!写得这几句——当然算不上诗,丁老师是会明白一切的。可是,当他看到丁老师的这个背影——第一次看到这种背影时,他就有一种直觉——丁老师遇到麻烦了,而且是连她自己都不好解决的麻烦。以前,丁老师可是无所不能的。而他,只能看着,只能是看着,无能为力。
丁老师原名丁素花,后来上高中时,她瞒着家里人,将名字改成丁一凡。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做一个平凡的妻子,做一个平凡的母亲。她不喜欢说东家长西家短,不愿意花费大把的业余时间去逛街。即使是逛街,她也有极强的目的性,买完就走。这一点,让那些不爱陪老婆逛街的老公极为赞赏。节省下来的时间,就是打扫卫生,做家务,研究那些老公和孩子爱吃的菜,当然,还有一半的时间用在辅导孩子和钻研业务上。因此,她的一双儿女都很出色。她的教学成绩十三年来一直保持全县第一。论文在教育界频频发表,各种荣誉接踵而至,这引起了许多老师的不满,尽管每个人都懂得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十一岁的儿子对她充满了钦慕,八岁的女儿更是对她粘住不放。她常常对女儿说:“你这个小丫头,教育局罚了妈妈五万块呢!长大要还我哟!”女儿说扑到她的怀里,撒着娇:“那你把我装回肚子里吧!我说可以永远不离开妈妈了!现在你说装呀!装呀!”她去刮女儿的鼻子,女儿像小兔子一样在床上躲闪着。儿子也来凑热闹。母子三人笑做一团。每每这时候,老公就在一旁呵呵地笑……
丁一凡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睛里却有亮亮的东西滑落下来。女儿再也见不到了!十天!十天上帝就收回了她的天使。去年的那场雨好大,足以淹没她的人生。在雨中,她抱着女儿小小的尸体,跪在稀软的泥地里,流泪,却没有一点声音。老公吓坏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你生于尘土,归于尘土。你生于尘土,归于尘土。你生于尘土,归于尘土……”那是在她心里默念了许多遍的话。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说着这句话,也许是对自己伤痛的一种安慰,还是别的什么,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三天以后,她上班了,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看到她的人都吓傻了。
“老师,你哭吧!”
当她的课上到一半时,学生们再也无法面对老师的憔悴和嘶哑的声音无动于衷了,座位上有轻轻地抽泣声。
教室里一片嘤嘤地哭泣声。
有大滴的泪顺着丁一凡的脸颊滑落。她感到一种失去支撑的瘫软,后退一步,靠到黑板上。
“穆校长,你快去看看吧!”艾婷火急火燎地跨进办公室,一改往日的彬彬有礼,“丁老师把全班的学生都弄哭了,好像死了人……”
“是吗?”穆校长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想门口走去。艾婷就很得意地跟在身后。
“丁老师啊,你挺得住吗?”穆校长心里如着了火一般。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其他的老师来代她几天课的。因为,只有时间才是让作品愈合的良药。这是学校的顶梁柱啊!
“真是的,这课不怎么上啊!做样子给谁看呢?”善于察言观色的艾婷以为穆校长紧皱的眉头是在埋怨丁一凡。“就像咱学校死了人……”
“一群苍蝇,一群苍蝇……?”穆校长使劲地挥挥手。
“丁老师,你可别出事啊!……这个钢铁一般的女人……让所有的人都钦佩的人……真可恶,不能不说吗?就你好,就你好,什么人?”用力地甩甩头,将千百只苍蝇甩到身后。
教室里已恢复了平静。穆校长在窗外听到了丁一凡嘶哑的声音。
“同学们,老师,老师感谢你们的理解。老师会把这痛——”,丁一凡长长地舒一口气,带着一种释放的无奈,“这痛埋在心灵的最深处,然后,”又是一口气,“然后,让我们每天都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那就让我们起来唱《真心英雄》!”她的语速加快,似乎是怕稍一迟延,就无法追上这些字一样。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不成调的歌声,蘸满了情感的泪水,穿越了种种的阻隔,在校园里回荡。
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似乎要将所有的悲痛,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所有,都在这歌声里释放,释放,埋葬,埋葬!
有咸咸的液体流进穆校长的嘴里。
“这是什么呀?什么呀?真是!噢哟,这不成音乐课了嘛!”艾婷在校长的背后声情并茂。
“你,别说了。”穆校长说得很慢,却似乎有一座大山向婷的头顶压下来。千百只苍蝇霎时不见了。
等穆校长转过身来,艾婷才发现自己错了。使劲挤挤眼睛,便有泪光闪动。
“是啊,真可怜!真让人同情!”
“哼!”穆校长微笑了一下,闭一下眼睛,向甬路走去。
“王八蛋!丁一凡,你这个王八蛋!”艾婷像失宠的妃子,咬牙切齿,“丁一凡,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你好看!”
辛一甜听到了这歌声,哭了。伴着泪水,他又拿起了笔。
尖刀一样的风
你仅管来吧
霹雳一样的雨
你尽管下吧
她的娇嫩的皮肤
是你无法伤害的钢铁的战甲
她的万般柔软的心
是追赶你逃遁的战马
你真得坚强吗?你真的不苦吗?老师啊老师……
章烨和强越正在打乒乓球。他们停了下来,在球台的两边对望了几秒钟。他们不知道,从彼此的眼神里想看到什么,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似乎只是为了望一眼对方而已。“接着打!”不约而同出口的话让两人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灿烂的笑。强越的手抖了一下,发的球有点偏了。桔黄色的小球在章烨的眼里碎成了无数的小块,没接住。
“不玩了。”又是一次的异口同声。他们又笑了,笑容里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
李玮正在看小说《荆棘鸟》,“丁老师是那只在痛苦中依然歌唱的鸟吗?为什么一定要痛苦呢?那只荆棘鸟在枝头可以歌唱,也可以在天空歌唱,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身体让荆棘刺得遍体鳞伤呢?真是何苦呢?人一生不容易,要学会善待自己才对!”心灵深处的那点点轻蔑,就化作嘴角微微一丝的上翘,心里继续与那只荆棘鸟抗衡。
秦老师只轻轻说了一句话“女人太刚未必是好事。”近乎于自言自语之后是一口徐徐释放的叹息。
丁一凡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天花板,她累了。再过四个小时,就该带学生们上早操了。眼皮却怎么也合不上。
自己是一条鱼,在大海里游啊游,阳光透过海面在水底变幻着。可是,她却总是看不到任何一种颜色,只有黑色,只有黑色。她的眼在滴血,她想擦一擦,可是她找不到手。是谁?是谁在喊?身体轻轻地飞起来。是老公,是老公!是他,是他将自己抱起来,吻着她的眼睛,抱着她在飞……眼前为什么是一片白色?白的刺眼?是老公的白发!让她知道一夜白发不是传说的老公的白发!她把这白发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是战争片中的警报在响吗?这么刺耳?!是铃声,是起床的铃声!该上早操了!合衣而卧的她猛得坐起来,却失去平衡从床上摔了下来。闭上眼睛缓了一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用湿毛巾擦一把脸,用潮湿的手整理一下头发,急急地向外走去。
迎着渐渐变浅,变红的云霞,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辛一甜在操场的墙角里,定定地看着丁一凡跑在队伍一侧的身影。他只能看到身影。五点半的天空上,只有几只星星。但他认得出她的背影。影子远了,不见了;又过来了,又不见了……当队伍第三次从辛一甜的面前经过后,他迅速地从墙角里走出来,闪电般出了操场。来到办公室,他没有开灯。值班的老师在带着学生跑操。他不值班,可是丁一凡值班。他放心不下,他不敢回家,直到看到她跑步的身影——在他确定她内心很镇定以后,他才放心了。他有点困了。被这重重的黑暗淹没也是一种享受,安静,平静,安详,柔软,自由,舒展,心和身的放松。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东方的深蓝的云彩一点点变成红的云霞,辛一甜有一种笑看世间浮云,大彻大悟的感觉。他笑了,觉得自己有一种先睹为快智者的狂妄。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又是一个全新的日子,不可COPY的日子,因为,今天就只有一个!老师,今天的太阳是新的,你可一定也要是新的呀!
让所有的日子都走吧//所有的美丽都从今天开始吧//我知道//你的爱有多深//你的痛就有多深啊//秋风啊//秋雨啊//用七色彩笔绘出了满天//云霞//今天//多//美啊……
辛一甜随口唱着,心情好了许多。.
人,总是要走出沼泽的。能够走出情感的泥沼,只能靠自己。真正的伤是无法分担的,甚至是最亲的人。因为,那伤刻在了生命里,时光的风沙可以让它沧桑,却不会减半,更何况让别人分担!
不会示弱的女人是傻女人。
不会示弱的女人抓不牢男人的心。
丁一凡扛过了那些心碎的日子。
丁一凡扛过了那些美好的日子。
接下来,该扛的,是分手,确切地说,是离婚的痛。
在风中,在雨中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让自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像山一样挺立,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让自己的女人能够在自己的怀抱之外仍然安详。
老公说,我只想要一只燕子,而你是一只雄鹰。我想做你脆弱时的山,而你永远不会脆弱。
丁一凡没有流泪,没问为什么。她的心告诉她,爱与不爱,都不需要理由。她只剩下了自己。
女儿没了,看着老公一夜间长出的白发,她怎能再让自己的痛压在他身上呢?她在老公不在家时大哭,疯了一般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在老公面前,她选择了坚强。她抚摸着他的白发,轻轻拍着他的背,轻轻地,轻轻的,就像母亲守护着襁褓中的婴儿,从容,镇定,温柔,高贵,典雅。她以为他睡了,她多想让他好好睡一觉啊!可她,没有看到他的眼泪。他应该用自己温暖的胸膛,承受一个女人的嚎啕大哭,他应该用他有力的双臂,抱着他心碎的女人,他应该宠她,哄她,疼她。可是,这个是她老婆的女人却不需要!在最痛苦的时刻,他成了她的婴儿!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能,更确切地说,是什么呢?就像是一种污辱!也不是,是一种耻辱?说不上来,说不上来的感觉,让他觉得,全世界的人笑话他,笑话他还不如一个女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地重复着。一切的正常之下,却是极不正常。因为,本该如狼似虎的年龄,他们的夫妻生活却面临着死亡。丁一凡试图说服老公去就医,可是老公说什么也不肯。老公无法向他解释。因为,他试过,按照心理医生的指示,他进行过性幻想,他次次可以勃起,而且欲望非常强烈。可是一想到丁一凡把自己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一切就完了。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强迫症。具体到他的情况,就是一种意念性的性功能障碍。也就是说,生理他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男性,只要不出现影响它的意念,一切都没问题。可他,没有办法排除那个让他痛恨的影子。那是一个魔咒,让他永远翻不过身的魔咒。他开始酗酒,结果反而更糟糕。他第一次进了包房。第一次和陌生的女人上床。他成功了!他是男人!同时,因为这证明让他背叛了他深爱的女人!他受不了自己的背叛!他恨自己的不忠!让他更恨的是,他见了丁一凡,就成了废物。
当老公向丁一凡提出离婚时,她说:“我不在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可是,我在乎。”老公说的很慢。
“好吧!”
“你……为什么……就不再……挽留挽留我?”
“为了你能好受些。”
“天哪,伟大的爱情!!!”泪流到了老公的生命里。
人们,总是将他人的事情置于一切之上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中,又注入了新鲜的调味品。
那些艾婷们说,好可怜,好可怜哟!却在心照不宣的点头里写下两个字:活该!
那些吃不到葡萄却说葡萄酸的董主任们说,他老公真没眼光,多么有品味的女人啊!脑子里却在飞速地旋转:什么时候能做一次护花使者,也可以顺便采采蜜。那些辛一甜们说,千万不能让老师倒下。他们每天派一个人到丁一凡家,以防万一。
那些穆校长们说,离婚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不能说散就散。领导们成了丁一凡家的常客,车轮大战是思想工作最古老却是最有效的方法。
章烨们说,散就散呗,有什么了不起,少了谁,日子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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