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只震了一声我就醒了,并迅速伸手关了它。这种逆天的技能在周子扬空降到我的单身公寓后变得炉火纯青。我转过头,周先生在沙发上睡得无比安详,长头发蒙住了小半张脸,毯子有一半耷拉到地上。他侧着睡,枕着枕头一角,脚伸在外面,漏出民族风各种诡异花色的毛线袜——他睡觉居然穿袜子,还就这样躺在我的沙发上。幸亏他睡觉不打鼾,否则老早被我赶出家门了。
我轻手轻脚洗漱好,喂过鱼,就背起包出门了。一边往地铁站走一边给他发消息,“姜子牙我已经喂过了,今天不用再喂。冰箱还有很多存货,够你吃一天。抽屉里有楼下咖啡店的抵用券。”
出地铁时天空晴得格外好。我随手发了张照片给他,收到他回复时已经九点了。他居然发给我一张喂鱼的自拍照。
三个星期前周子扬电话我,“我来上海了。今晚到你家投宿吧。”我说,“好啊”。本以为他就来玩玩,万万没想到他貌似真的准备到上海开疆扩土白手起家。他就这么来投宿,一投投了三个星期,目测还会继续投下去。我真是太天真了。
来者不善。这可是周子扬啊,大学的时候抢了我拉的赞助,就业时狭路相逢默默地把我挤掉,进了我最倾心的公司,结果半年就辞职了。更可恶的是大学毕业的时候把我的毕业照拿来创作了一套灵异毕业照,居然在网上火了,以至于很长的时间内我都觉得自己身边有半张透明的脸——更可恶的是我居然没有变成一只网红。但除了这些,我们性格其实还算合得来:都是慢热型的人,都很看重隐私且很少谈论私生活,都很要强,且带有攀比和虚伪色彩,都向往自由,最后都在办公室身陷囹圄,成为期待自由的鸟儿。
“我飞出来了,你就继续做牛做马吧。”他来的第一天这么和我说,我愣住了。
“你辞职了?”
“恩。”
“又辞职了?”
他瞪了我一眼。“恩。”
我吸了一口气,然后就继续谈其他话题。没有问为什么辞职,没有问为什么来上海,没有问接下来的打算。只是确定了,他要来我这里投宿。——一时间我脑袋第一反应就是完了从此再无法痛快地裸睡和洗澡了。
“Stan,你的西装多久没洗了?”我拿出手机,发现他发来一张西装自拍照——穿着我的西装的自拍照。
“你要干嘛?!”那可是照着我的身板定制的西装。
“我穿去面试了。有点瘦,但是刚好衬托我的体型,加分不少。”他发来一只笑脸。
我有种想晕倒的感觉。……话说上次穿是很久之前了。貌似真的一直没有洗。“你要穿我衣服要和我说一声的吧。大学到现在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发过来一张小票,我仔细一看,是干洗店的收据。“西装放到有味道你也不去洗。你怎么一点都没长进?”
住了几天下来,他的朋友圈时不时蹦出来一条很诡异的日常post。在我的床上气定神闲地玩电脑,黄昏时候在床边拍下的落日和晚霞,山东煎饼搭配咖啡的早餐,还有kindle,还有一堆领带——丫丫的都是我的。偶尔还有上海的大街小巷,和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怎么没觉得我那出租房这么文艺。
我不知道他每天在干什么,也没有问过。他在我家里做什么事情,也不用征求我的允许。我们有诡异却分外契合的隐私观和生活习惯,我想这就是多年以来我们可以相处的原因——哪怕他很喜欢和我抢。在他到来的第一天,我只说了一句,别动我电脑。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对你开了家门,剩下的就是一马平川了。作为我大学的室友,他深谙其道并且对此付以契约般的尊重。
这城市这么大,他似乎去了很多地方。我看到他间或更新的朋友圈,地址每天都在换。他有个诡异的习惯,喜欢拍下空荡荡的地铁站然后发给我。我有点受不了这么文艺的作风,往往回一个姚明脸给他。
第四周的星期六,他提议在家做饭。我深感意外——因为我连锅都没有。于是他买了锅,在家里鼓捣起来。我看着他忙活,自己无从下手,就下楼买了酒。那天的饭菜实在没法吃,于是我们一直在喝酒,到最后我们都喝得有点多,开始侃大山,侃着侃着,就说到了感情。那时我才意识到,他离开北京只身来到上海,是因为感情的事。
“两个人在一起三年,家里催着结婚。姑娘倒是还好,只是她家里人非要买房。我没法问父母拿钱,自己又拿不出来,一来二往,事情就黄了。”他喝一口酒。“你呢?”
我看着他,没说什么,把一杯酒干了。
“你还忘不了筱筱啊?”
筱筱是大学时的女朋友,毕业后陪我闯荡上海,闯着闯着把自己闯去了美国,留我独自在这十里洋场继续闯荡。大学时筱筱就是我和周子扬最大的交集——我是挖了周子扬的墙角,把筱筱抢过来的。毕业后周子扬和我们一度断了联系,只是我和筱筱劳燕分飞之后,周子扬才重新找到我,间或地问着几声好,说着说着就知道了筱筱在美国有了新交,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想来,和周子扬争了许久,筱筱是我唯一的胜利。只是这胜利过后,我和周子扬像是两股交会的海浪,各自平静,了无生息,却因为彼此类似的生感情经历,有了几分惺惺相惜。——想到这一点,我觉得我应该是喝多了。
一定是那杯酒喝得太猛了。我的头开始发昏。迷迷糊糊间听到他唱歌:
“路程有点波折空气有点稀薄
景色越辽阔心里越寂寞
不知道谁在何处等待
不知道后来的后来”
我没有阳台,我们靠窗坐在沙发上,喝着酒聊着人生,共同回忆过我们一起爱过的姑娘,听到他这么唱歌,竟然丝毫不觉得矫情。最后貌似听到他说要走,说工作找好了,说感谢我。我权当他在说笑。这是第四个周末了。这一个月,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这么过去了,你丫现在喝了酒才来感谢我。
周日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他真的消失了。给我留了一条语音,哥们去奔赴新生活了!
“为什么走了也不说一声?”
“昨天说了很多啊。你还说好啊好啊尽早的,好让你睡个安稳觉。你不会睡到现在吧?”
我看看手机,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我轻轻吸一口气,坐起来。他拎包而来,拎包而走。工作找到就退出我的小居室——我尊敬这种单纯的借宿,不带什么羁绊,也不用刻意分享彼此的生活。“你现在住哪里?”我问他。他没回。我有点宿醉,就继续睡下了。下午的时候收到他的消息,“谢谢你这一个月不管不顾不问的收留。”
真是他的风格。我默默地回给了他一个姚明脸。
放下手机,房间空空荡荡。下午两三点钟的光线斜着射进来,空气中有隐约可见的尘埃。我头发卷成一坨,身体的肌肉带着少许酒后的酸楚。我起身接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打开电脑。
今天可以在家里发简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