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就非常容易肚饿。
并不是某种疾病,只是一种生理性嘴馋。
八零年代末生人,小时候跟父母生活在贫穷的山中小镇,父母薪水很低,除了正餐几乎无零食可言。正餐中荤食也少,三五岁时最爱吃瘦肉和火腿肠,瘦肉硬硬的口感和肌理,就着黄瓜片、胡萝卜丝随便炒一炒,家里人从来不讲究味道和摆盘,只要食材是荤食,它就是一道奢侈品菜肴。
父母工作忙,几乎成野孩子的我毫无仪态,两脚蹲在竹椅上拎着筷子挑胡萝卜丝里的肉,活像一只饥饿的小兽。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我依旧是这副形态,母亲方觉丢人,在客人面前轻斥,但过后亦没有多说。
火腿肠对我而言依旧是可望不可得的美味,不过是普通的双汇火腿肠,生食我可以吃一大包,打开包装那股粉红色肉肠里冒出来的香气转鼻,让人避无可避。母亲恐我吃坏肚子,每次只允许我吃小半根,剩下一半炒炒便是午餐肉菜。可这怎么够,越是藏着我越是能找到,趁着父母午睡偷偷拿出来咬一口,再咬一口。母亲似乎知道家里的火腿肠储备越来越少,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荤食,我对蔬菜也毫不挑剔,疯起来能喝一大汤碗西红柿蛋汤,对某种菜肴的执着仿佛每个季节会持续1~2个月,反正番茄和鸡蛋又不算贵,夏天几乎每天都有。我总是就着蛋汤吃掉一大碗米饭还不够,最后抱着碗把剩下的通通喝掉生怕有人抢。空心菜也是我最爱,其实哪有那么好吃,我家做菜的口味又油又咸。
所以我不是合格的吃货,吃货会挑剔食物好坏,只吃想吃的。而我不会,大概这源自骨子里的不安感,怕吃少了会饿。对于哺乳动物来说最好的安慰方式,一是情欲一是食欲,这一点在我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
后来父亲换了工作单位,任职当地高中尖子班的班主任,家长们送礼络绎不绝。那时送礼绝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奥利奥饼干、雀巢咖啡、喜之郎果冻……。那时父亲醉心于教学不管我,母亲依然对我贪吃持不闻不问的态度,暑假的白天我一人在家,学着电视广告里的样子泡一杯牛奶,然后把奥利奥扭开沾着吃,一天能吃好几包,只感觉惬意。偶尔没有饼干了,我甚至可以生吞奶粉,奶粉没有奶腥味,甜甜的像奶糖,家里地板总是一片狼藉。
有一天,好像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母亲忽然带着嘲讽的表情认真看我:你怎么长得那么胖,脸盘一点都不精致没灵气呢。照照镜子,那确实是一张浮肿的、蜡黄的、没精神的脸,恹恹地毫无表情,矮鼻梁上架着一幅粉红框的眼镜,佝着背遮掩自己已经开始发育的身体。
大概从那以后,内心总横着一根刺,觉得自己是不美丽的,不可爱的,没有同龄女孩该有的娇憨和灵气,对别人“胖”的评价也格外敏感。记得当时读张爱玲,她说自己的母亲也喜欢那种面容精致的少女,满脸的胶原蛋白,披肩中长发,发梢软软的向内微卷,穿嫩黄色开衫,而她自己完全是相反的类型。
我深有同感,并坚信自己能成为张爱玲那样女文青界的扛把子。
问母亲,是不是该减肥了?可是怎么减肥呢。母亲也并没有答案,她自小时候没饭吃的苦日子走来,有食物填饱肚子已经很感激,工作家务繁忙身材纤细,完全没有肥胖的烦恼。
就那样开始了并不光鲜亮丽的青春期。现在想来,其实那段日子灰头土脸也是度过,众星捧月也能度过,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埋在尘埃里,大概也就是源于父母的那一两句不认可。
胖归胖,我依然爱吃,所幸虽然一直吃,却从未达到过病态的体重,但整个学生时代,“微胖”一直是我的形象标签。
初二时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减肥,正在发育的年纪却如苦行僧般忽然什么也不吃,早餐的油炸馒头我拿纸包了塞在抽屉里,午餐只吃米饭和蔬菜,晚餐喝酸奶。就那样还得保持运动量,中午父母都休息了我还扶着钢琴高踢腿。短短几个月竟瘦了几十斤,160左右的个子体重只剩九十斤。
虽然和同龄那些生来瘦高的姑娘们相比我的“瘦”不算出挑,但是面色惨白,背更加佝偻,远看不像个十三四岁少女。就那样过了一年,母亲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没过几天便旧态复萌,所有人都无可奈何以为我会营养不良而死的时候,自己忽然看开了。
别人生来就有的东西,我必须要有一定牺牲才能得到。
可是一旦得到了,发现结果也并不如人意。
我并未因此成为母亲的骄傲,喜欢的男孩子也没多看我一眼,我还是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
开始吃东西,暴饮暴食,午餐的炸鸡、糖醋排骨,零食饼干汽水,瓜子开心果,烤鸭小龙虾,想吃什么就一顿狂吃,体重恢复到120。此后很多年,也一直在这个基础上下浮动。
首次和命运的抗争就这样失败了。
在这场抗争里,最难过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究竟对不对,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你是不对的。却没有人告诉你,如何做才能对。
所幸,人生就是一场与肥胖的持久战,最后的胜负,谁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