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和她爱哭的儿

我叫小乐,跟娘姓。我娘姓王,所以我叫王小乐。

我娘是个疯子。这是我记住的第一件事。每当我跟别人讲起那些故事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开始的。

其实,在记住娘是个疯子以前,我还记住了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娘的奶子。娘的奶子是我一来到人间就记住了的。娘的奶子真好看,又大又白。现在想起来,要比我三岁生日那年吃的三个白面馒头加起来还要大还要白。那些又白又大的白面馒头是胡瞎子给我吃的。他说给,小乐。这是你的。那时候我已经识数了,我站在那儿掰了几下手指,然后惊叫起来,三个!我说都是我的吗?胡瞎子嘿嘿的笑着说是的,都是给你的。大不大?我讨厌胡瞎子,尤其讨厌他笑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满嘴臭气。尽管他一直给我一些小恩小惠,可我才不上他的当呢!于是我涨红着脸,拿眼睛瞟了一眼正在灶下烧火的娘。我说这么小,还没我娘的奶子大呢!娘立马黑着脸回头说,叫你乱说。然后一根柴棍就轻巧的落到我的头上。我说的是真的,我娘的奶子不仅又白又大,而且奶水还很足。只要我轻轻一咬,大量的奶水就像我小时候看到隔壁小海玩的自来水枪一样射出来,差点呛到我。娘的奶水真好吃,所以我一直吃到三岁还不肯松口。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在记住我娘是个疯子以前就记住了的。那是娘在不疯的时候讲给我听的。娘说,你真聪明,不到一岁就晓得叫娘了。那时候我是多么开心啊,我把你放在摇床里,然后躲在门外,听你一声一声的叫娘,娘,娘……叫得我心里的花都开起来了。我真想跑到屋后的大柳树上去唱歌。我唱我儿会喊娘,我儿快快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后来,我真的跑到大柳树上去唱了。

娘说这些的时候明显的很激动,双手紧紧的抓住我的肩膀,指甲嵌进我的肌肉里。我被娘抓的好痛。于是我哭了,另外更重要的是我怕我娘发疯,这一点更坚决了我哭的决心。我哭起来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和我家养的公鸭子叫唤的声音一模一样。有一回半夜里,我家的公鸭子又叫了,我娘以为是我哭了。于是她翻个身接着又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床上就知道可怜的鸭子被可恶的黄猫叼走了。因为我天没亮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发现满地都是鸭毛。

可是我不能不哭。如果我再不哭,我娘肯定又要疯掉了。说来也真奇怪,娘发疯的时候只要我一哭,娘就不疯了。如果在屋后的大柳树上,娘就会从上面跳下来,牵着我的手回家;如果是在家里,她就把自己关进里屋,谁也别想去碰她。还好,我不在乎这些。只要娘不疯就行了。

说起来用我的哭来治疗娘的疯病,也算得上是一大发现了!在我会叫娘的那个下午,娘真的发疯了。她爬上屋后的大柳树上,骂东扯西,又唱又跳。死活不肯下来。在大家都一筹莫展不知所措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把小乐抱过来试试。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娘发疯的情形。中午刚梳的头发撕乱了。红头绳被她系在了树杈上,我不知道娘说些什么。好像是要把谁谁谁都吊死在树上,我看见大家都哄笑起来。我觉得好玩,也跟着咯咯的笑起来。这时候有人给了我一耳瓜子,说:“小畜牲,你笑个屁,你娘疯了你还笑。”我听不懂他说些什么,这句话是后来兰她娘告诉我的。当时我只看得见他的嘴巴一歪一歪的,口水沫子吐了我一脸,就像缺水的鱼一样。我就朝他咯咯的笑起来。

那人的脸色很难看,是那天天空的颜色,乌黑乌黑的。他嘴巴又向旁边歪了歪,忽然伸手又给了我一巴掌。这次,我“娘,哇……”我哭了。娘从树上跳下来,从别人手里抢过我,忽忽地跑回了家里。

娘不疯了,是因为我的哭泣才治好的。这一发现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是致命的。从此以后,我经常哭,因为娘经常发疯。到后来我竟爱上哭了。我越来越喜欢哭,随时随地我都会哭起来,有时是我自己想哭,有时是不由自主。当哭泣成为一种习惯,你就像一日三餐一样少不了它了。这是后来苏三对我说的。

有一天,我正牵着牛在路边吃草。突然就看到了胡瞎子。其实胡瞎子并不是瞎子,他只是右眼高度近视,跟瞎子差不多,但左眼却是好的。他这个人很滑稽,明明不是瞎子却偏要做个瞎子,走路时总爱把两只眼睛都眯起来,手里拿根竹竿,一步一步慢慢摸索着往前挪。而他看我娘时,却又是另外一个模样。右眼仍然是眯着的,可左眼却睁得大大的,跟我家牛的眼睛一样,而且比我家牛的眼睛还有神,甚至像在眼睛里点了一根蜡烛一样,明晃晃的,有些耀人眼睛。我说过,我讨厌他满嘴的臭气,我一直怀疑娘怎么能够忍受得了让他那张臭嘴在身上啃来啃去。我说胡瞎子,你过来吧,没人。胡瞎子抬头看看四周,真的没人,除了他和我之外。于是,他就收起竹竿,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他说,小乐放牛呢!给你糖。我赶紧让头歪向旁边,免得吸入他超标排放的废气。然后我伸出手,喊了一声爹。声音低得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觉得到。胡瞎子从口袋里摸出五颗水果糖。每次他都会给我五颗水果糖,而作为交换条件,我要喊他一声爹。胡瞎子说,声音太小了,又不是没吃饭,妈的。再这么小,老子不给你糖吃了。你娘还疯不?如果我说疯,他立马掉头就走,如果我说不疯,他就会径直走到家里屋去,把我娘按在床上。我不想娘被他按在床上,于是我说我娘疯了,在家锁着呢!他骂了一句,他娘的,又疯了,还让不让人活啊!然后他摸出竹竿,朝着来时的路又挪了回去。

我对着胡瞎子的背影,狠狠的吐了口唾沫,敢骂你爹,让老子叫你爹,我才是你爹呢!说着我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有点甜。我把剩下的四颗糖装进兜里,心想着等一下去找兰。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爹了!兰她娘这样和我说。

我没有爹,我说。今天都怎么了,一个叫我喊他爹,一个说我长得越来越像爹了。我记得我娘告诉我说我没有爹的。

那你是从哪来的?兰从旁边插嘴。

该死的兰,不问东不问西,偏偏捡个我不知道的问,这不是明摆着要丢我的面子嘛!我在心里暗暗咒骂着兰。却又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站在兰家的院子里,赤着脚狠狠的踢那些小石头。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有了。我说,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那么聪明又那么傻,聪明是因为我想出了这绝妙的答案,傻是因为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位大叔想出来了。

哈哈哈。兰她娘笑得弯下了腰去,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笑起来。我担心她会笑岔了气,死掉了。那兰怎么办?于是我对兰说,赶紧给你娘捶捶。

好大一会儿之后,兰她娘才直起腰说我没事,你们去玩吧。于是我就牵着兰的手走出了她家。远远的兰她娘还在喊,小乐你不要像你爹欺负你娘一样欺负兰呀!

我和兰坐到了我娘发疯的大柳树上,我给兰吃胡瞎子给我的糖。我问兰,甜不?

兰点点头,甜。兰单独和我在一块的时候就装淑女,安安静静,说话含蓄,一副天生大家闺秀的模样。我说兰我喜欢你这样!

兰说哪样?

就这样!我要你做我女朋友。

哦?!兰不置可否的回答了一下,然后拍拍腿,我就顺势倒下去,头正好枕在兰的大腿上。兰的大腿很有弹性,头枕在上面很舒服,就像枕在海绵枕上一样。我抬起眼睛从兰的肚子向上看,上面什么也没有,光滑平坦得像海平面。再往上,我看到了兰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子,再往上就只能看到眼睫毛和头发了。我看不清兰秀气朴实的脸蛋,它们都藏在了长长的像垂下的柳枝一样的黑发里面。

我说兰,我想哭。兰摸摸我的眼睛说哭吧!哭吧!

七岁的时候,娘把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件小卦给拆了给我做了一个书包,然后把绑在腰间的布腰带解下来钉在我的书包上。这样我就有了一个时下很流行的斜挎包样式的书包。娘说,小乐啊,你该上学了。

娘,我不上学。我摇摇头说。

为什么不上?娘问。

我说,我上学了,你在家疯了怎么办?

娘说,你上吧,我不疯。

我们没有钱,我又说。实际上我更担心的就是这个。念书是要很多钱的,而我娘根本付不起那些钱。我曾目睹了上初中的小海没钱交学费,老师坐在他家里来收。小海娘哭着跪在地上说求求你老师,你高台贵手,放了我们吧,家里真没钱交了。小海娘那样子低声下气的求老师的场景让我在很多年以后从语文书中读到的黄世仁逼杨白劳拿喜儿抵债的情景时得到重温。老师说,我们也没办法,校长说了,收了学费抵工资。你要求啊只能去求校长,求我不管用。最后小海他爹嚯地从门槛上站起来说,他妈的,老子不念了,还不行嘛!就这样小海就断了念书的事,整天跟在他爹后面下地。

从那以后,我就决定不上学了。我知道我没有钱,我只有娘。我不想让我娘跪在地上。

娘接着说,我有,胡瞎子给的。

从我记事起,我就经常听娘说,胡瞎子给我们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胡瞎子给我们钱,我只知道有了钱,我就有糖吃,还有肉吃,有新衣服穿,有气派的玩具手枪玩。我长得越大,我对胡瞎子的判断就越来越模糊不清好坏不分了。当他把我娘压在身下我想去拉开他而他一脚把我踹在地上老半天爬不起来的时候,我明确的意识到我恨他,他是个欺负娘的王八蛋;而当他给娘钱给我糖果的时候,我又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因为连娘都不给我买糖吃,但他给我买。小时候很傻,那样被他的糖衣炮弹给迷惑了也很正常,可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的是为什么我长大了对他也越来越亲了呢!甚至,尽管他压在我娘身上的时候要比给我们钱和糖的时候多得多,但我还是莫名其妙的觉得喜欢大于讨厌了,而且是大大的大于。

话说回来,有了胡瞎子给的钱,我就只好乖乖的跟在娘的屁股后面去上学了。那时的我还不到娘的腰那么高,我盯着娘的大大的屁股说,娘,你真的不疯了。娘回头来朝我笑了笑,真的不疯了。娘笑的时候会露出三个小酒窝,左边一个,剩下的两个在另一边,很好看,好看的程度达到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好看的笑了。我喜欢娘的笑,我说娘你笑得真干净!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在为当时我能说出这样伟大的形容词而感到骄傲感到鼓舞。自从我第一次用上了“干净”这个词以后,我就喜欢上了这个词,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的和许多人说起过这个词。

我说,兰,你的笑容真干净。兰笑着回答,那当然,我刚洗过脸的,还抹了雪花膏,你闻闻,香不香?香不香?哎!这小丫头,太笨了,曲解了我的赞美。也许就在这时,为我们后来埋下了罪恶的种子。

我说,苏三,我没看见过比你笑得更干净的女孩了。苏三也笑了,不过没说什么话,只害羞的低下头去。

……

可是,事情没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我正在教室里跟着老师念“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突然一个人冲进来,拉着我就往外走,说你娘又疯了,你快回去哭吧!我赶紧扔掉“鹅书”往家里跑。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到了屋后的大柳树那儿。我知道娘肯定在那儿。

我跑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围了很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在说着些什么,我没听清。我只听见娘在里面喊我的名字。我“哎”了一声拨开人群钻进去,叫了声“娘”。

那时娘正在撕扯自己的衣服,上衣扣子已经撕掉了,头发也散了,嘴里咬着红头绳。娘咬牙切齿的模样使大家都很害怕,不敢轻易靠近。我又叫了一声娘。娘回过头来看看是我,又大声骂起来。她说,王小乐你这个小杂种,爹没了,娘也不要了,你死哪里去啦?……我的儿,娘想你啊……小畜生,你抢走了我的儿……我要飞,飞了。

骂着骂着娘就从树上站起来,娘一发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有一回也是发了疯,也不管前面是土坡,直接就滚了下去。那一次娘在家里躺了两个多月,多亏兰和她娘经常来照顾,所以我娘才好的快。旁边有人喊“王小乐,你快哭吧,你娘要跳了。”我担心娘真的跳下来,就又叫了声娘,然后哇哇地哭起来。我的哭声难听死了,就像我家被黄猫叼走的那只公鸭子,可是娘一听到我的哭声,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周围的人都拍起掌大声叫着“好了,好了”。娘没有从大树上跳下来,而是抱着大树干一溜烟滑了下来。娘也不管他们,牵着还没有停止哭泣的我回家了。

我说娘,我不上学了。娘黑着脸说,你敢?然后给了我一个大耳瓜子,把我赶回了学校。我对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帮我看着我娘,她要是再发疯,你就到学校来找我。

兰认真的点点头,小乐哥,你放心吧。于是我就放心的念书去了。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个长的白白胖胖的杨老师让我打算盘,从一一直加到三十六。我说我不会。杨老师说,不会打就不准吃饭。我还说我不会。杨老师说,不会打就不准回家。我又说我不会。杨老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最后他说,那你哭一个吧,你哭一下我就让你回去。

我说好。然后我就站在了讲台上无声无息地哭起来。所有人都笑歪了,我看着讲台下那些同学就像东倒西歪的大冬瓜,我就想笑。但我没有笑出来,因为讲台上那个笑得弯下腰去的杨老师叫我哭的,如果我笑了,他肯定不会让我回去的。我看着杨老师蹲在地上笑,他拍着手笑,他手按着肚子笑,他一直在那里笑啊笑的。笑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他还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于是我就站在讲台上安静的哭,一直哭,我的眼泪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水一样涌出来,淹没了杨老师的笑,淹没了全班同学的笑,淹没了整个世界的笑声。

不过,杨老师说话算话,等他笑完了,直起腰,他摆摆手说,你回去吧。

后来,我跟娘讲了这事,娘当时就疯掉了,从厨房里提着一把菜刀就往外冲。我死死的抱住娘,我哭着说娘,你不要去,你不要去,是我愿意的。可是这一次我的哭声丝毫不起作用,娘挣脱我的双手,举着菜刀忽忽地跑去了杨老师家。我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哭,可娘就是不回头。杨老师早听到风声,把大门关得严严的,躲在里面大气不敢出。我娘闯不进去,就拿菜刀在门上砍剁起来,一边砍一边骂。那门也真结实,我娘砍累了也骂累了还没有破。娘最后一刀砍的力道太大,菜刀深深的嵌进木板里,娘怎么也拔不出来。娘只好扔下刀,牵着我的手回家了。娘说,以后谁要是欺负你,娘就把他给砍了。

后来娘告诉我,那一次,她没有疯,只是气晕了。所以我的哭才不起作用。

有那么一阵子,胡瞎子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我和娘都开始有些想念他了。我心想,不会是和孔已己一样死了吧。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娘,娘轻轻的打了我的头一下,说,你又瞎说。可是经我这么一说,娘也开始若有若无的担心起来。娘老差遣我说,去村口看看卖小货的货郎来了没有。我知道,事实上娘是让我去看看胡瞎子来了没有。

有一天,我又去村口去看,这一次还真让我看到了。我用带着惊喜又带着一点责怪的语气说,胡瞎子,你死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也看不到你。

胡瞎子嘿嘿的笑起来,说想你爹了?!我说呸!谁想你!后来才发现似乎说的不对,就又呸了一声。我说糖呢?

胡瞎子从口袋里摸出几颗花糖纸包着的高粱饴递到我手里。啊!高粱饴!我惊呼起来。我认识它们,它们就摆在学校小卖部最显眼的那个糖罐里。我曾无数次的在它们面前流连徘徊,可是我没有钱买,它们要五分钱一个呢!我曾做过一个梦,那个么梦境至今仍然清晰无比。我梦见我成了学校小卖部的主人,整天坐在小卖部柜台里高高的板凳上吃高粱饴,怎么也吃不完……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就像这个梦境和现实是多么的吻合。谁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我真的会有一家小卖部,只不过里面卖的不再是过了时的高粱饴,而是正吃香的小龙人。

胡瞎子又说,去,去找兰玩吧。我知道他又想把我赶出去,好跟我娘干事。想到这里我不禁笑起来,莫名其妙或者相当诡异。但最终我还是妥协了,五颗高粱饴之于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我只有乖乖的出门。

我刚从兰家里把正跪在地上剁猪草的兰给拖了出来,身后唏哩哗啦的骂娘声就跟了出来。还好我们跑得跟飞一样快,兰她娘就是跑断了双腿也是跟不上我们的。然后,我们就坐在了我家屋后的大柳树上。

我说,兰。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你肯定不知道,你看!我从兜里摸出高粱饴摆在我并拢夹紧的大腿上。

高粱饴!兰尖声惊叫起来!

我剥了一颗糖给兰,兰接过去却又塞进了我的嘴里,我就又剥了一颗塞进兰的嘴里。好吃不?我笑着问。

好吃!兰开心的笑起来!小乐哥,你真好!兰说着说着就低下头去。而那声音就像是大朵大朵的杜鹃花一样在我的心里开起来,紫红的,艳黄的,纯白的,快要将我撑破了。

可是兰忽然摇摇头,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兰说,小乐哥,娘现在不让我跟你一块耍,娘说你爹是陈世美,是负心汉。娘说你爹撇下你和你娘,跟一个城里的狐狸精跑了。娘还说你会跟你爹一个样,也是陈世美,也会跟着城里的狐狸精跑掉的。

我把头低下去,轻轻的枕在兰的大腿上。我说兰,我不会的。我没见过我爹。

兰咬着牙,用满是猪草味的小手在我的脸上摸着,说,小乐哥,我知道,我不听我娘的,我听你的。

我呃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伸手把兜里的糖都给了兰。兰接过去,却又要给我吃,我摇摇头。兰把糖塞进嘴里,笑着说真甜。

我又呃了一声。然后我就枕着兰的腿无声无息的哭起来。我曾无数次的这样枕着兰的大腿轻轻哭泣,让泪水浸湿我的无端的忧伤。兰也不说话,只用手慢慢的抚摩我的头发。兰的手很光滑,嫩嫩的,摸在我脸上的感觉很像娘,暖暖的!

前面我说过,我经常哭泣。但是分两种。一种是在我娘发疯时的嚎啕大哭;一种是无声无息安静的流泪,毫无理由。前一种只在我娘发疯的时候才会出现,而后一种在任何时候都会出现。村里的人都习惯了我的哭泣,所以不会嘲笑我。

村长说,小乐是好孩子,人家是为他娘才会哭的。

于是,泪又一次流下来,安静的,没来由的,暖暖的。

我就要离开我娘了,我就要离开兰了,我就要离开生养了我十五年的村子了。我要去城里的高中念书了,离家很远,不能时常回家。我以为娘会送我的,然而她没有。娘从床底下拖出她当年装嫁妆的红木箱子,把我的衣服鞋袜书本笔记一股脑儿都扔了进去,锁上。然后转身把钥匙交给我,说,你走吧。说完转身进了里屋,把门从里面反锁起来。于是我拖着箱子出了家门。我回头朝里屋喊着:娘,我走了。

娘说,你走吧。

你不要再疯了。

我不疯了!

在村口,我碰到了兰。她的眼睛里装满了水,湿湿的。我说,你不要让它流出来。我不想看见你流泪。

我不哭,你走好。小乐哥!

你要好好照顾我娘,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本来我是想让胡瞎子帮我照顾的,可是他十天半月来一次的,而且都拣我娘不疯的时候来。我实在不放心,但我也不放心兰。我知道,我娘发疯的时候除了我谁也治不好。

可是,兰对我说让我放心,她一定会好好照顾我娘的。后来的事实告诉我,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兰真的把我娘照顾的很好。从那以后,我很少听说我娘发疯的消息。人们都夸兰是个好女孩,就连我娘也这样夸她。这让我很反感,但又无可奈何,因为我还要让兰帮我照看我娘,尽管我娘现在不疯,但谁又能保证她永远不疯呢!

事实上,兰对我也真的很好。她怕我在学校里不由自主的流泪会让人看不起,会被人嘲笑。兰用卖药草的钱给我买了一副墨镜。兰说,小乐哥,你戴着它吧。我想此时我应该夸夸她。于是我笑着说,兰,你真好!兰羞红了脸,低着头说我等你。声音若有若无,就像空中飘着的云一样飘渺虚无。但还是被我听到了,那时,我已经很大了,大到足以明白兰那句我等你的深刻含义。我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但我知道已经晚了。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意识到我并不喜欢兰,只是当妹妹一样看待。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知道我走了还要兰来照看我娘,所以我笑着说好。然后戴着兰送我的墨镜走了!我走的时候像个英勇就义的壮士,义无返顾头也不回地走了。

话说回来,那是一副质量低劣的墨镜,但我还是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我没有钱买一副质量好的,直到有一天有人送我一副款式造型时尚质量优等的墨镜以后,我才换下它。所以,如果你在校园里看到一个黑黑瘦瘦整天戴着墨镜夹着几本破书形单影只地走在去图书馆去教室去食堂的路上的人时,你不要惊讶,也不要慌张,那个人就是我了。

大家都知道,我的学习很好,好到从校长到班主任再到所有任课老师都包容了我戴着墨镜去上课也没什么话说。而我告诉他们的理由是眼疼,见不得强烈的光线。这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他们却都一致举手同意。我知道是因为我的成绩而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如果别人有和我一样的成绩或者比我更好的成绩,我深信他(她)就是光着膀子上课老师也是会同意的。当我明白这一点以后,我忽然对学习失去了激情,一种失落的情绪就像张开大嘴的鳄鱼一样满口吞下了我。我躲在墨镜后面落下泪来,啪的一声掉在了书上。我赶紧用袖子抹掉泪水,而泛黄的泪迹却固执的存留下来,就像哭泣一样固执的存留在我的心里,一块永远存留的疤痕。

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整天戴着墨镜的人说话,这样也好,我落得安静,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可是,偏偏有人要打破我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那个人,就是苏三。苏三抬眼看我的时候,我正在墨镜后面哭泣。苏三的眼睛比兰的眼睛还要清澈宁静,有一股说不出的涤荡人心的感觉。我突然就受了这么一股洪流的打击,心里一紧,泪更加凶猛的涌出来。我赶紧趴下头去,不让苏三看到流泪的我。事实上,我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女孩了。她时而是安静的深潭,时而是雀跃的洪流。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性格却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的结合。而这两种性格都是我所沉醉的,不能自拔的沉醉。

苏三说,我知道你在流泪。

我说管你什么事?我有些生气!

她立刻不说话了。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她给我一张字条。我看见上面的内容,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对她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现在,我更加喜欢上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了。因为,我觉得她懂我,理解我。

字条上写着:当流泪成为一种习惯,当哭泣成为一种习惯,你就像一日三餐一样少不了它了。

很浅显的道理,很朴素的文字,却一下子击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于是,泪又一次流下来,悄无声息。

苏三和兰不同,兰只会让我枕在她的腿上流泪,只会轻轻的摸着我的脸。而苏三不但让我枕着她的腿,不但像娘一样抚摩我的脸,而且还和我说话。苏三说的话都是我想听的话。

她说,我知道你的忧伤,你心里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她说,你的心门上了锁,而我是那把钥匙。

她说,……

她不光说,她还俯下身来,用她的樱桃小口轻轻地吻去我眼角的泪水。

她惊奇地说,小乐,你的泪是甜的。我说真的?我还不知道呢!

我骗了她,事实上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所以小时候人家都笑我老是把舌头伸出来在嘴角舔来舔去的。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我的泪水是甜的,很甜很甜!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泪水是甜的,我想着等他们自己去发现。第一个发现我泪水是甜的应该是我娘,第二个是兰。没有第三个,因为我想不出第三个舔去我泪水的人。可是我错了,我彻底的想错了。我娘没有发现,我哭的时候娘只会用系在身上的破围裙使劲的在我脸上擦来擦去,直到擦得我满脸通红;兰也没有发现,我哭的时候兰只会轻轻的抚摩我的头发任我的泪水流个不停。我是多么希望她们有朝一日吻着我的泪水大声的像现在的苏三一样惊叫着说,小乐,你的泪是甜的。然后我就像一个骄傲的将军巡视得胜归来的士兵一样兴高采烈!可是娘和兰都没有发现,一直没有!

我想不到,第一个发现的竟然是苏三。我告诉苏三,是因为我小时候吃了太多的糖的缘故。于是我就跟苏三讲起我的故事。我说,我娘是个疯子,这是我记住的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我爹是谁,我从没见过他,小时候别人都说我是野种,有时候娘也这样说我。我跑到屋后的柳树上哭。我说我娘发疯的时候也要跑到这棵柳树上又哭又叫。我说只要我哇的一声哭起来,我娘就不疯了。说着我就学着哇的哭给苏三看,苏三伸手抱着我说,别学了,我知道!我知道!于是我不学了,又接着说胡瞎子经常来我家,经常给我糖吃,然后把我赶走,跟我娘干那事。

……

我没有说到兰,同样我也没有和兰说到苏三。每次我打电话到村部都是村长接的电话。村长接电话有个习惯,他拿起话筒总是像试麦克风一样先对着嘴使劲吹两下,接着“喂喂”两声,再说找哪一个。我知道他这个习惯以后,打电话总是在拨了号以后把话筒放得远远的,等他那两声地震般的试音过去以后再接着说。我说村长啊,我是王小乐!我想我娘了!

村长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当了一辈子村长。既没有被提拔,也没有被贬为庶民。他就是一当村长的命,胡瞎子这样不屑的说他。

村长说,是王小乐啊,你等着,我去给你叫啊!

几分钟之后,我和我娘的对话:

乐儿啊,你没有被人欺负吧?娘每次都是这样的开头我照例说了声没有,娘就放心了。

娘,你还疯不?

不疯了,早不疯了,兰对我很好,她也在,你和她说吧。

娘每次接电话说不到两句就要提起兰的好来,而且还要我娶了兰。娘说,等你放假回来了我就给你们订婚。这句话吓得我好长时间都不敢给娘打电话!现在娘又说起来,我就生气的说,娘你发什么疯啊,我还在念书呢!

娘还在说兰昨天又给我家送了猪草,前天给我家磨了豆腐,今天还说要给我包饺子吃呢!你说兰多好啊。

我不要订婚,我不要。我大声地抗议着挂了电话!

看来我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撮合我和兰的好事,也不知道兰在家给我娘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我娘如此中意她。可是我不喜欢兰,或者说自从认识了苏三以后,我就开始怀疑我对兰的感情了。我不是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家伙,但有句话说得好,感情是勉强不来的。我和兰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她说她的猪草、小鸡、遍地黄瓜都开了花,我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想的是卡夫卡、米兰·昆德拉,是巴金和鲁迅,而这些兰根本就不知道。我和兰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彼此语言不通,只能干瞪眼。而苏三不同,我和她有说不完的话,就像两只亲密的小狗,整天腻在一块。

我看到苏三站在小卖部门口,含情脉脉的看着我。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很强。我感到强烈的晕眩,门口的苏三也渐渐模糊起来,她突然就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苏三站在门口,含情脉脉的看着我,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知所措。我虚弱无力,我喊苏三。苏三。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抱着头蹲在小卖部的门口低声抽泣,仿佛一头受伤的小狼,孤立无援。

苏三牵着我的手,她说,来呀。来呀。小乐。我只好做只绵羊乖乖的跟着她走。她在我们常去的小湖边停住,于是我们就那样并排坐下来,向往常一样,我把头枕在苏三的大腿上。苏三的大腿酥软舒服,我把头枕在上面就像是枕在充气枕头上一样。

你娘又疯了?苏三这样问我。

没有,她没有疯——不,她疯了——我也不知道。我说。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娘有没有疯,我更不知道怎么和苏三解释我娘的疯。这次她虽不像以前一样发疯,但是脑子肯定坏掉了,非要逼着我和兰订婚,这跟疯了有什么区别?我想了很长时间,周围安静极了。所以我能听见我低低的抽泣声、苏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风吹过湖面的声音、草丛里昆虫交配的声音……后来,我还是决定告诉苏三关于我和兰的事。

我和兰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村里公认的一对。那些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小伙子小媳妇以至于连稍稍懂事的孩童都知道等我念完了高中就要回去和她成亲。他们每次见到我总会起哄般的找我要喜糖吃,我很恼火却也很无奈。在我们那如果你跟别人讲《婚姻法》中第六条有规定:结婚年龄,男不得早于二十二周岁,女不得早于二十周岁。他们会说狗屁,婚先结了,等到了年龄再去领结婚证。在我们那里,十八九岁结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隔壁运来十八岁不到,儿子已经一岁了。

兰很喜欢我,她也为我家做了很多事。我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她来照顾我娘的。我娘很喜欢她,但我不喜欢她,我只喜欢你,苏三。如果有一天我被迫和兰订了婚,苏三,你要记住,我的心一直是你的。

别说了,别说了。我清楚的感觉到苏三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和我的泪水混合在一起,从我的脸颊上滑落下去,浸湿了苏三月白色的裤子。

苏三俯下身来,我再次感受到她温热湿滑的舌头所带来的美感和力量,像洪水一样闯进我的嘴里,直逼喉咙。我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对自己对苏三对我们正在进行的事情有着太多不真实的想法,为了看得清其中的一切,我睁开眼睛。于是我看到苏三细细而精心描过的眉,小巧玲珑的蒜头鼻,我甚至看到了苏三嘴角丛生的细细绒毛。我忽然很想说,苏三,你长胡子了。可是我发觉此时不是我说话的时候,何况嘴巴也不能一心二用。于是,我没有说话,安心的感受那股温暖的火苗燃烧遍全身,细细森森,舒心无比。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是,日子会过得多么漫不经心;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还要大声哭着喊娘多少次;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还要戴着墨镜在学校穿行,我还会考大学,然后继续在大学校园里戴着墨镜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群中。

好了,让我好好整理一下情绪,从头开始吧。现在,当我说起那些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流泪了,我会笑着对你们说起那些往事,它们就像是一块薄薄却无所不遮的云朵一样将我整个笼罩在里面。自从发生那件事情以后,我发现我就不会哭了,没有眼泪,没有抽泣,也没有难听的公鸭子叫唤了。

当我高三寒假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村子又老了一岁,有些蹒跚的模样,仿佛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太正走向死亡的路上。娘老远就迎过来,接过了我的背包。

我说娘,兰怎么没有来。她答应要来接我的。

娘嘻嘻地笑起来,怎么?想她拉。她正在家给你做饭呢。

其实,我只是随便问问,但我看见娘的眼神放着闪闪的光茫,我开始后悔,我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句不合适宜的话。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我知道娘所说的家特指我的家,我和娘的家,在娘的眼里,那肯定也是兰的家。我赶紧笑着说,哪有,随便问问。

娘又说话了。她说,乐儿啊,等过了年就给你和兰订婚。

我不订。

娘以为我是在害羞。不用害羞,你都十九了,而兰也有十八。你看人家运来,比你还小,但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也想早点抱个孙子呢!

那你抱去吧,反正我不订婚,死也不订。我突然发觉这样说会伤到娘,于是我口气缓下来。我说娘,我要是订了婚,在学校还不被人笑话死啊!我哪里还有脸上学啊。

娘说,谁敢笑话我的乐儿,我就砍了他。

娘,你又说什么疯话。

我没说疯话。娘说。

……

后来的那些日子,村子里处处都透着我要和兰订婚的气息。不光是村里的男女老少知道,就连村里的阿猫阿狗也知道。它们会在不经意的时间和不经意的地点里出现在我的身边“喵”的一声或者“汪汪”两下,似乎是要讨好我。我捡起身边的小石头扔到它们的身上。我说去你妈的,滚。它们便更大声的“喵”或“汪汪”地叫着,逃也似的散开了。

其实真正想逃的是我,而我却怎么也逃不掉。

我说,对不起。苏三。苏三。对不起。在订婚之日的前一天晚上,我给苏三打了电话。我反复的跟苏三说着三个字:对不起。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在这之前,我跟苏三通过一次电话。我告诉她这里的情况,并反复让她相信,我是真的只喜欢她,而不喜欢兰。我担心苏三为大发脾气,会很生气。我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准备。我说苏三你就骂吧,我什么也不说。然而,我想错了。苏三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大发脾气,而是善解人意的安慰我。她让我跟我娘说清楚,跟兰说清楚,相信她们会理解我,会放了我的。

但是,苏三也想错了。事实上,当我和我娘说起我不想订婚是因为我在学校喜欢一个城里的女孩时,我娘就疯了。她骂我是陈世美,和我爹一样的货色。她打我,用裤带狠狠的抽我。而我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咬着牙承受着。而当我和兰刚刚说出我不想订婚的时候。兰就哭了。兰趴在我腿上哭,就像当年我趴在她腿上哭一样。只是兰的泪水要比我的汹涌得多。以至于淋湿了我的毛裤。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兰急匆匆的抹干眼泪,又急匆匆的找来干净的毛裤给我换上,然后又急匆匆的把被她的泪水淋湿的毛裤拿去洗干净凉起来。

我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机会。

这一次娘疯得很厉害,我扯着嗓子做公鸭子叫唤了很多次,但娘还是疯,还是不停的哭和骂。到后来,我只好哭着对娘说,娘,你不要发疯了,你不要疯了,我订婚,我订婚。娘终于不疯了,我长吁了一口气,但接下来心里又痛起来。

苏三,我的苏三!

订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娘正忙着招呼客人,而我蹲在房里的地上,我的心好痛。我又开始恍惚起来,眼前的桌子椅子床什么的都重叠起来,它们风一样飞着,在房子里打转,我的眼睛跟随着它们在房子里打转。最后,它们全都向我飞过来,我眼前一黑。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几个世纪以前传来的一样飘忽不定,浅声低吟。那个声音说,王小乐在家吗?我听见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我感觉到那些客人包括我娘在内都安静并好奇的盯着那个声音。

我是来找王小乐的,我是她女朋友。

天呐!苏三!我奔出房子,果然是苏三。我惊叫一声,立刻跑过去,抱住了她。所有的客人都站了起来,把我们围在中间,眼睛里透着嘲弄。他们仿佛在说,瞧,这小兔崽子,跟他爹一个样,是个没良心的陈世美。

我脑袋嗡的一声大了,我感到口水沫子铺天盖地的把我们淹没了。娘显得很尴尬,脸都绿了。她说,小乐啊,还不放手,这样抱着人家女娃算怎么回事?

我有些害怕了,我想放手,但我明显的感觉到了苏三的暗示——她也用双手环抱住了我。我只好这样的抱着。

苏三说,娘。天啊!她竟然也和兰一样喊我娘做娘了,我吓了一跳,但我还是乐意她这样叫,就像娘乐意兰这样叫一样。娘也吃了一惊,但她显然不喜欢苏三这样叫她。旁边看热闹的人们也都吃了一惊,纷纷哄笑起来。他们不断的说着什么,我看到娘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此时,我最想听到的是苏三要说些什么。

娘,苏三又叫了一声。我喜欢小乐,小乐也喜欢我,小乐不喜欢兰。……

苏三还在说,而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我的脑后侵袭过来,我转过身,看到兰满是泪水满是愤怒的眼睛。我感到不寒而栗,身子在寒风中抖了一下。这时候,人群中已经炸开了花,人们还只是从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场景,现场直播的还是头一回。

我知道娘已经生气到了极点,我想跟苏三说别说了,别说了。我娘要疯了。

可是我的话还没有出口,就被一张嘴给堵住了。苏三出奇不意的吻了我。

这件事太过突然,出忽所有人的意料。我的。我娘的。兰的。围观的人群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出忽苏三的意料。我的脑子一下子短路了,变成真空。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白茫茫的一片。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仿佛掉进了一个万丈深渊,不管我怎么挣扎却都是徒劳无益。

直到啊的一声。我冷。我热。接着冷,又是热。我清醒的听见两声尖叫。

一声是我娘的。她彻底的疯掉了。

一声是兰的。原本在家打扮的她却神使鬼差的看到了苏三吻我的一幕。她也疯掉了。她追着我娘跑了出去。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到在地上。耳边嗡嗡的,仿佛两个女人的声音。

——王小乐,陈世美。

——陈世美,王小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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