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河边上,在河流改道后留下的河滩上,芦苇密密的生长着,在这秋后光秃秃北方广袤的视野里,这片金黄几近苍白的干透的植物,干燥没有好像丝毫水分,枝叶与枝叶摩擦时它迎风发出苍劲的脆响,像极了寂寞极了以后的岁月。它们是如此显示着笑傲岁月的苍凉坚强,然而他们一起随风摇曳的动作又如此柔和,像曾经惊艳了岁月如今又愿意用就是这样解释岁月的老人。如是如是。
在北方不见雨水的山梁上,大风日日夜夜吹尽芜杂喧嚣,所有的草木都偏向一个方向。当是时也,牛羊下括,日之西矣。乌鸦在泉水边上哇啦哇啦叫着,向远道而来打破自己寂矜的不速之客发出抗议抗议之声。喂。小子。你还走不走了,不走我们先回去喽。泉水里面洗澡的小男孩哭着嚷着抱着衣服在后面追上来。我们在上面跑,一路跑上一座山梁。
有时候长在厨房后面,有时候长在茅厕边上,有时候是大门口,有时候是打麦场上。墙角路旁,路外的悬崖边上,枣树如雨后春笋,不择地而出。我在村子的各个角落都有发现枣树的存在。就像山里面泼辣顽劣的小丫头,随处可以见识。然而枣树总是有很强的归属权,树上的枣儿也有很强的归属权。虽然如此,我还是会边跑边胡咧咧,那是你家的树啊,你家的你叫你让它答应啊。虽然枣树不会答应,但是我那时跑起来真快啊。一阵风,一溜烟,逃命要紧。
在山沟沟里远离村庄和田地的地方,鸟儿衔来的种子慢慢发芽,慢慢长成一棵棵悬崖边上的树。那么多的树,都长在连小兽们都到达不了的地方,这时候,山像一个沉默无言语的人,而树像这个人身上无数向上举起的胳膊,如同神话里某位战败被化成雕塑的英雄。岁月足够久远,经历了多少万年沧桑,终于如此。如此如此。
苜蓿的根会像树木的根一样拼命往地底下钻,六七十公分,八九十公分,甚至一米开外。地面上绿色的枝叶就会被收割回去,作为牛羊的饲料。但是人们总是要等苜蓿晒干了,到了冬天,牛羊没草料了再给它们吃。有人说苜蓿青饲料不能放任给羊吃,羊吃新鲜苜蓿甚至不知道自己吃饱了,会一直吃不停,直至被涨死。新鲜的嫩苜蓿芽采摘回去,开水里一过,滴两滴油,撒点盐就可以拌面吃。
骡马吃过了草,就去喝水,早一趟,晚一趟。村子北边积蓄雨水的淖坝里这时总会响起牲口脖子里的铃铛声,铃铛是厚重的钢片焊接成的,声音厚重也清越。季节明朗,风调雨顺的年月,骡马可以喝家里用不完的窖水,这时候女人们会在淖坝边上洗衣服,东家长西家短,水边上于是热闹非凡。女人们不洗衣服的中午,我们就到水里面去游泳,山里面的孩子,也各有各的姿态,并不雷同。虽然总是难免要遭遇谁碰见谁揍的境遇,也是乐在其中,如此如此。
村子北面是小学校。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漫无目的地度过自己苦涩的童年。不必说这学校一个老师上三个年级各门功课,也不必说这些学生都坐在一个教室里。不必说那教室有多老旧,刮风漏风,下雨漏雨,冬天冻死人,夏天倒是凉快。也不必说这学校的树木有多古老,绿荫苍凉的枝头栖息了多少各家族的鸟儿,一个树干在暴雨夜掉下来,砸踏了一家人的房脊。这学校的学生写作业天下只此一家,绝无仅有。学生们一字排开,蹲操场上把作业用枯枝划在大地上。今天写完,风吹一夜,第二天继续写。神奇如此如此。
山路陡峭处总在七八十度开外,真正的山路,下雨天出门得拎一把铁锹,边走边铲。下雪天一样,边走边铲。给地里面驮农家肥的白马脚下打滑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七八岁的我吓得嚎啕大哭,白马眼睛里也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我哭,白马也哭。门外就是山路,路的那一边就是百尺深渊,而村外的山路更为陡峭之外,往往一边是高崖,一边临深渊,路有三尺宽。路是红颜色酸土,一下雨,像是吸着鞋底,走路得花三倍的力气。
山梁上有杏树林,树林里有杏子摘,也有山鸡飞来飞去了。山林里有野鸡,那个年代简直的猎人们会用土抢打几只,主要是野兔子,拿到山外面的集市上换点零星散碎银钱,让人想起旧小说中打了柴到市里上去卖的人们,说到收入,聊胜于无。当我十二岁的时候,会一个人牵了白马去耕地,路过山顶上,我会站在山顶上,敞开衣襟,吹吹山风。白马无语,在旁边自顾自吃草。十万大山并不会给我压抑感。唯蒹葭苍苍,瑟瑟有声打破沉寂岁月。很有点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