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风的衣裳
1919年的春天,细雨霏霏。傍晚,江苏南通一大户人家的庭院,一间安静的房间,一个女子倚在床榻上,声音微弱地讲习苏绣的技艺。临窗而设的案几旁坐着一老者,正在依女子的授意,奋笔做着记录。
女子脸色苍白,带有倦容,但服饰干净清爽,眼神明澈。累了的时候,老者便停下笔来,给女子捧来一杯清茶润喉。女子感激地望着老者,四目相对,女子微笑着,老者亦微笑着,笑容里带着宠溺与怜惜。
看年龄,他们似是父女;看着眉目间的含情,又似一对平常人家恩爱的夫妻和情侣。
然而在清末民初的那个年代,他们却名声赫赫。老者是清末久负盛名的状元实业家张謇,女子是享誉国际的苏绣皇后沈寿。
两个年龄悬殊,生活轨道又本无交集的人如何相携着走在一起,又是要完成一项什么事业呢?
张謇,博学多才,但科举之路可谓坎坷。当时的大清王朝内忧外患,一时风雨飘摇。朝堂上,有以光绪和翁同龢为首的主战派;也有以慈禧为首的主和派。张謇只因主张以强硬的态度对待觊觎大清领土的日本国,赢得了翁同龢的赞赏,并有意栽培,将其纳入门下。
在翁的安排和授意下,张謇意外得了状元。但不幸的是,不久,张謇父亲病逝。按照规矩,张謇要回乡守孝三年。于是,张謇与政治失之交臂。
后来,张謇还是被主战派招入官场。文人骨子里的高傲,让他对官场的很多做法不能认同。一次,他同文武百官迎候慈禧从颐和园回城。适逢大雨,众大臣皆跪在地上接驾,其中不乏一些胡子花白的年长之臣,一个个弄得满身泥污,狼狈不堪。然而,坐在龙凤大轿上的慈禧太后却连一句问候都无,甚至连眼皮儿都不抬一下,轿子急速而过,任由一众大臣在雨里久久张望着轿子远去的方向。
此事大大刺激了张謇,一向清高的他胸怀大志,却不想大清国的掌权者竟是如此的视朝中众臣为草芥。做大臣尚且如此,更何况黎民百姓的际遇了。一场大雨,淋湿了张謇的身,更淋湿了张謇的心。喟然长叹后,他决心弃官回南通老家从事实业。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小事件,但是却折射了清朝官场的腐败与冷漠。此时,正值清末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开始发展,办实业是当时不少士子的人生选择。张謇退出仕途,后来创办了大生纱厂。
张謇高中状元那一年是1894年,由此向前20年,一名唤作雪芝的女婴呱呱坠地。雪芝17岁时学习刺绣,30岁时,便成为名震京华的刺绣界皇后。那一年,慈禧太后70大寿,雪芝绣成了八幅的《八仙上寿图》和三幅《无量寿佛图》,慈禧见了喜形于色,当众赞叹为是“绝世神品”,亲笔书写“福、寿”二字,分赐余觉、雪芝夫妻,从此余觉改名余福,雪芝改名沈寿。
说起雪芝的婚姻,一介秀才余觉对雪芝一见钟情,是清朝版的“此一面萍水相逢,似万千梦里遇见”,“心头陡生怜爱意,自在惊鸿一瞥中”。初次相见,便念念不忘。为了追求雪芝,从此发愤苦读,中了举人,沈家便答应了余觉的求亲。
夫妇二人琴瑟和鸣,志趣相投。常常余觉作画,雪芝刺绣,画绣合璧,既是金童玉女,又是才子佳人。一时间二人皆声誉鹊起,名满江南。后来,便有了慈禧赐名。
有了皇家的肯定,沈寿便在刺绣艺术上更加意气风发。1907年,清廷设女子绣工科,沈寿为总教习。 1911年,意大利都灵开世博会,沈寿绣意大利皇后像“爱丽娜像”,作为国礼送意大利皇室,轰动意大利朝野。皇后欣喜之余,颁赠嵌有皇家徽章的钻石金表一块。1915年,沈寿携所绣“耶稣头像”到旧金山,获巴拿马世博会—等奖。
1910年,机缘巧合之下,沈寿邂逅了艺术和人生的贵人——张謇。
那一年,沈寿已不年轻,但沈寿知性的书卷气质、精湛的刺绣技艺,还是深深惊艳了张謇的目光。张謇是惜才之人,他深深为沈寿的才艺所折服。这也使张謇萌生了邀请沈寿来担任南通女子师范附设的女工传习所所长兼刺绣教员的想法。
1914年10月,沈寿来到南通女子师范附设女工传习所任所长兼绣科主任。
1915年,旧金山举办第20届世博会,张謇感到这是让世界了解南通农工商产品的最佳机会,决定将女工传习所的刺绣作为参展项目之一。沈寿抱病赶绣《耶稣像》。最终《耶稣像》以采用百种以上的线色及创新的仿真绣法这一特色摘得金奖的桂冠。
沈寿的才艺日臻完善,感情却遭遇了雪冻冰封。当年为慈禧赶制寿礼,因操劳过度而小产,付出了终生不育的惨痛代价,也使得沈寿与余觉的感情起了罅隙。
在这次沈寿赴旧金山期间,余觉一连娶了两房姨太太,沈寿忧伤抑郁,导致身体更加虚弱。此时,张謇却给了沈寿强有力的支持与爱护。他提供了更好的休息场所,并且为了排遣沈寿的忧愁,他教她诗词歌赋。接触日久,使得他们更有了相互的了解与心灵的沟通。
就在这长久的相处中,张謇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女子。他给沈寿写了很多的诗词,其中,不乏“比翼鸟”、“鸳鸯”等象征美好爱情的词句。面对这份迟来的热烈情感,沈寿并不敢接受。她虽感念张謇的知遇之恩,感动于张謇对她的照顾,却依然恪守着礼制。
内心里,沈寿在对余觉倍感失望与痛惜的同时,也渴望一份真挚的感情。只是,沈寿始终是含蓄的,她将心中的这份感念与感动,织成了绣品给张謇。她剪下自己的秀发,用病弱的身子,一针一线地绣出张謇的手迹“谦亭”。这幅饱含着沈寿深切感情的作品,也使得张謇倍加感动。
两人感情不断加深,沈寿的病情却也越来越重。她病弱的身子对事业力不从心。张謇为了不使沈寿的技艺失传,也为了完成沈寿想写成一部绣谱的心愿,历时三个月,协助沈寿完成了绣谱。
彼时的沈寿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张謇让沈寿口述,由他执笔完成,于是便出现了文章开头的场面。这部专著记述了沈寿30多年所积累的经验和创新心得,可以说这是一部倾注了张謇与沈寿的心血之作。
这部《雪宦绣谱》,由翰墨林书局印刷出版。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介绍刺绣理论和技法的传世之作,也是女工传习所刺绣科的专用教材。1920年,张謇筹建了南通绣织局,委托沈寿为局长,在上海、纽约、法国、瑞士、意大利设立办事处销售刺绣工艺品,其中大部分均为女工传习所学员的作品。
1921年的夏天,沈寿生命的烛光日渐暗淡。生命的最后时光,张謇一直相陪,告别的时刻即将来临。他们相识九年,在艺术的传承与发扬上,一路扶持,惺惺相惜。终于到了分别的一刻,回想起这些年的时光,不禁伤感莫名。
6月8日,48岁的沈寿带着对人生的留恋和对刺绣艺术的不舍离开了人世,陪在她身边的依旧是张謇。已经72岁的张謇,全然不顾名声、地位、还有世人的眼光,抓着沈寿的手,老泪纵横。
临终之前,沈寿曾说死后埋于南通,不入余家。在那样一个年代,沈寿有这样的表示,这既是对余觉的失望,更是对张謇的信赖。
沈寿死后,余觉写了《余觉沈寿夫妇痛史》,陈述了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余觉把张謇给沈寿的书函和诗词,影印出来,指责张謇“纠缠”其妻,并霸占其绣品。
沈寿若泉下有知,自会与余觉理论。事实是,沈寿病重期间,余觉不闻不问,更不曾陪伴病榻之前,还找沈寿索要得奖的金表。余觉曾两次欲在国外出售沈寿的绣品,张謇去电告知,只准展览,无论对方出什么高价都不要出售。张謇把留存的绣品都交博物馆保存,为国人留下了珍贵的艺术财富。
张謇与余觉两人在对沈寿的感情和金钱以及艺术的态度上,可见一斑,高下立现。
余觉当初对沈寿的一见钟情,不可谓不是爱情,婚后两人的比翼双飞,不可谓不是爱情。但是爱情,需要持久,也需要保鲜,很可惜,余觉并没有做到,他的一些作为,深深地伤了沈寿的心。
张謇对沈寿的感情,也许并不为世俗所容,但他对她的扶持和怜惜,以致后来的病榻前照顾,让这份感情同样高贵。爱,也许本身没有对错,也许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
此后,张謇在追忆中度过了五年时光后,追随沈寿而去,生前相知,死后为邻。长江滚滚,日夜奔流,诉说着他们生前的相携,死后的相依。生前,他们的相互扶持与彼此欣赏便为世人所不解,死后,依然难堵世人的悠悠之口。
然而,于他们,这些都已不重要了。知人、识人,是他们相交的基础。长久以来,人们一直津津乐道于张謇与沈寿的“情事”,这情事,也许有,也许没有,只有一些互动的诗词作为辅料,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今,博物馆里,一幅幅精美绝伦的苏绣,记载着以沈寿为代表的苏绣艺术家,为了艺术呕心沥血的创新与付出。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这本是王朔的一部小说,标题本身,与小说没有一点相关,在这里,让我大胆地借用一下。张謇与沈寿的感情,也许正像海水般克制、澄澈,又如火焰般热烈、激荡。
生前,张謇无微不至的照料,死后,对身后之事的相托,足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情感,更是一种心灵相交。清白也好,暧昧也罢,后世如何评价,于他们,真的已经不重要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滚滚长江,巍巍青山,将永远铭记着他们为国家的刺绣事业所做的杰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