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奶奶下葬那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才到中午,天已经暗下来了,耳旁响起的哀乐和鞭炮声在空气中凝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和二哥搀着爷爷走在队伍后面,走上五六步我们总要停下来歇一歇。爷爷今天比往常清醒了许多,不再吵吵着要老伴。他的目光总要往奶奶的棺材看去,完全不看脚下的路。
爷爷走着走着就被到路边伸出的树枝绊倒了,表哥赶紧蹲下来背爷爷,我在爷爷耳边吼着问他疼不疼,他也不回答,许是耳朵又出毛病了。
我不再看爷爷,目光投向奶奶的棺材,眼睛不自觉地湿润起来。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奶奶的八十大寿,家里人给奶奶买了她喜欢的大花袄,让奶奶试穿她都舍不得,说到生日那天才穿,没想到如今却穿着那花袄进了棺材。
爷爷吵吵着要坐一会儿,地上全是雪,根本就没地儿可坐。我们耐心地给爷爷解释,爷爷根本不听,在二哥背上晃来晃去,双脚用尽全身力气蹬着,把自己的鞋子给蹬到了地上,鞋垫也顺带着掉了出来。
二哥只能先把爷爷放下来,让他踩在自己脚上。爷爷突然蹲了下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鞋垫,双手微微颤抖着。
“我……我老伴儿没了……我老伴儿……没了……”爷爷用脸蹭蹭那鞋垫,呜呜地哭了起来。
02
爷爷和奶奶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爷爷二十岁,奶奶十八岁。爷爷奶奶都是平水县人。爷爷家住在春水村,奶奶家住在隔了两座山的梁平村。
春水村的王婶把爷爷和太爷爷领到奶奶家的时候,奶奶正拿着瓜瓢给自家的猪喂食。看见结亲的来了,奶奶先是一愣,盯着爷爷看了有一分钟。家里的黄狗看见生人就一直吠,里屋的外曾祖父问奶奶是谁来了,奶奶才回过神来,把瓜瓢慌慌张张地扔到了猪圈里,围裙也没摘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外曾祖父母他们就在奶奶屋子旁的堂屋讲两个人结婚的事,隔着一堵不算厚实的墙,奶奶能听见他们说的话,不由得脸红起来。
按照规矩,女方应该和男方见上一面,并交一样东西给男方,作为结亲信物。
奶奶一直不露面,外曾祖父母也不能明着说让奶奶出来给爷爷送结亲信物,爷爷和太爷爷快走出奶奶家的院坝时,奶奶才出来。
她低着头,手里攥着一双鞋垫,鞋垫上面有一对鸳鸯。奶奶脸上飞着一片潮红,低着头走到爷爷跟前的时候,就看着爷爷的一双脚,然后把鞋垫递给爷爷,又飞快地跑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
爷爷看着鞋垫上的鸳鸯,露出两排大白牙。
03
之后爷爷经常来奶奶家,有时捎上一小袋稻米,有时背上半背篓玉米棒子。嘴上说来帮外曾祖父母干活,每次来了却只围着奶奶转。
奶奶去割猪草的时候,爷爷也拿把镰刀跟着去,通常奶奶还没开始下刀,爷爷就麻溜地割了半背篓。
背篓装满了,两个人就坐在田埂上,中间隔着那背篓,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回家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去提背篓,手不小心碰到了,两人立马弹开了自己的手,背篓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猪草也洒了出来。两人不好意思地笑笑,都蹲下去拾掇地上的猪草。
村里人总是笑话爷爷和奶奶,还没有吃回面酒,爷爷就老是跑到梁平村里来看自己媳妇儿,两人还这么腻歪,难道是怕媳妇跑了不成。村里的小伙子爱开奶奶和爷爷的玩笑,说一些浑话。爷爷奶奶从不理会这些。
两家还没商定好婚期和嫁妆陪衬,爷爷便收到通知,因为工作需要必须得去省城工作。
从平水县到省城,要坐一下午的汽车,在用鹅卵石铺成的凹凸不平的泥泞路上颠簸。爷爷出发去县城那天,奶奶把新做好的鞋垫给了爷爷,两人在飞扬着尘土的路上望了对方很久很久。
04
爷爷到省城工作后便很少回平水县,奶奶识字不多,只会写简单的汉字和他们两个的名字。奶奶想给爷爷写信,就只能委托村里的春伯写。连带着信封一起寄给爷爷的,还有奶奶为爷爷纳的鞋垫。那鞋垫的左右分别绣着爷爷奶奶的名字: 陈秋明 何淑珍。
那时候的人们十分含蓄,爷爷奶奶通信的内容无非就是说说自己的情况,或者互相给对方讲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但两人从来不在信中说思念对方。
爷爷每逢腊八节会从省城回来,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上身的外装里面穿着一件翻领的白色衬衣,衬衣领子比爷爷的脸白许多,爷爷一身的衣裳连个褶子都瞧不见,脚上布鞋的鞋边和白色衬衣翻领一样白。
奶奶穿着碎花衬衣,下身穿着的裤子是外曾祖母当姑娘时穿的,脚上穿着布鞋,鞋边混着泥土和污渍。
两个人站在一起,显得有点不相称,奶奶一直低着头看鞋子,爷爷许是看出了奶奶的窘迫,脱掉了自己的鞋子,鞋子里的鞋垫露出来,左边鞋垫绣着“陈秋明”,右边鞋垫绣着“何淑珍”。
奶奶看见那鞋垫,抬头看爷爷,爷爷又露出他的两排大白牙。
05
之后爷爷每次和奶奶见面,都穿着原来在平水县时的衣物,爷爷回平水县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省城买的东西送给奶奶。
爷爷在省城工作满一年时,太爷爷来到奶奶家说一些关于彩礼的事。两家人知道爷爷奶奶感情好,在彩礼上并没有过多的纠缠,只说两个孩子满意就好。
爷爷奶奶结婚时,请了平水县有名的厨子唐工做席。那时候结婚没多大场面,一桌子简单的吃食便已足够。
奶奶嫁到爷爷家后,早晨六七点就起床给一家人做早饭,那时候曾祖父还在,只是下身瘫痪,常年躺在床上。奶奶嫁过去之后,每天都喂曾祖父吃饭,直到曾祖父去世。
太爷爷和太奶奶嘴上不说,心里对奶奶很是满意。之前奶奶还在世时,每次听奶奶提起她和爷爷的往事,她的脸上总是不自觉带了笑容。
爷爷奶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大伯,一个是我爸。大伯结婚后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外省安了家,和大姨生了二哥。爸妈生了我之后,就外出打工去了,留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06
我童年的时光,大多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快过年的时候,奶奶都会用麦子面和糯米做汤圆,爷爷总是在旁边帮奶奶掺水。奶奶弄成一小块一小块之后,就把汤圆放到簸箕里,爷爷拿到房顶上去晒。
奶奶每次烧火做饭,爷爷有空闲的时候总会在灶前添柴,两个人聊一些家常里短的琐事。
那时候我在村上的小学读书,每天放学放得早。盛夏时节,我和爷爷奶奶吃过晚饭后,总坐在院里乘凉,爷爷总和我讲有趣的故事,讲天上的星宿,讲三国武侠。奶奶收拾完家务活,就坐在一旁给我们一家人纳鞋垫,时不时插上几句话。
有时爷爷讲的故事让奶奶忘记了手中的活计,针扎到手指头上,溢出的血滴到鞋垫上。爷爷有时候会开玩笑说奶奶纳的鞋垫是奶奶的血泪融合而成的,穿在脚上走夜路时,不用怕牛鬼蛇神。
这时奶奶总会嗔笑着去打爷爷,拳头总不会打着爷爷,奶奶的手到了爷爷的手中,爷爷把奶奶溢血的指头含进自己的嘴里,胡子拉碴的嘴嘬在一起,奶奶的指头血全进了爷爷的肚子。
爷爷笑着说这是最好的疗伤方法,奶奶低着头不说话。
07
我在省城读书初中时,爷爷在一个醉酒后的晚上摔倒,脑袋磕在路边的石头上,血在石头上形成一个小型瀑布。
我请好假赶到医院的时候,爷爷在急救室里抢救,奶奶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双腿垂坐着,手放在膝盖上,一直哆嗦。
我上前去抱住奶奶,奶奶的一棵花白脑袋在我怀里颤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话。
我一直抱着奶奶在走廊等候,那时候我多么希望爸妈能快点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希望在外省的大伯一家能回来看看爷爷。
约莫过了四个小时,急救室的红灯终于暗了。医生出来的时候,奶奶一把抓住医生的手,问爷爷的情况。
爷爷的性命是保住了,但他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醒过来是什么样子,这些医生也不敢保证。奶奶的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头低低地垂着。
08
爸妈和大伯一家在一周后才回来,我们轮流守着爷爷。奶奶在爷爷的病床前常常一坐就是一天,给爷爷擦脸,擦耳朵,擦脚,给爷爷说他曾讲过的故事。
奶奶在病床前时常纳鞋垫,纳好就对着爷爷的脚比量,分毫不差。
爸妈劝奶奶年纪大了别总埋着头纳鞋垫,奶奶说爷爷最喜欢穿她纳的鞋垫,她不纳不行。说着说着,眼泪就从一双老花眼里流了出来。
我们也不敢再劝奶奶,怕她伤心过度。
爷爷在昏迷快满两个月的时候醒了,只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苏醒后的爷爷变成了似六七岁的小孩。
医生说是爷爷的脑内部受到损伤造成的,可能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可能永远都不能恢复。
09
苏醒后的爷爷不认识我们,对我们总是躲得远远的,除了奶奶。奶奶每次给爷爷喂饭的时候,爷爷总是乖乖张开嘴巴看着奶奶。我们去喂的时候,他就缩在床角,可怜巴巴地坐着,嘴里还冒出两三个骂人的词语。
我们拿爷爷没辙,向奶奶抱怨。奶奶笑着说没想到爷爷到老了成了一个老小孩。
我得继续回省城读书,爸妈得回打工的地方,大伯一家也得回家,家里又只剩下了爷爷奶奶。
我每周才回一次家,一回家就问奶奶爷爷的情况,问奶奶照顾爷爷累不累,奶奶总说不累。
奶奶告诉我说她每天从菜地回到家的时候,总会看到爷爷坐在院子里的石磴上,一看见她回来,立马站起来咧着一嘴豁七八漏的黄牙对奶奶笑。
奶奶本以为这是恰巧的事,后来发现她每天回家,爷爷总会坐在石磴上,像是算准了奶奶回家的时候。
奶奶说那时她才知道爷爷每天都在等她回家。
10
唢呐喇叭声逐渐消失,奶奶的棺材被土慢慢覆盖,爷爷一直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的雪,眼睛看着那棺材,全身颤抖着。
爷爷的潜意识里,想必是知道那是奶奶,那是他的爱人,是他爱了一生相伴了一生的爱人。
奶奶的下葬仪式完成后,队伍也慢慢散了,爸妈和大伯得忙活其他事,留下我和二哥照看爷爷。我和二哥想搀扶爷爷起来,爷爷倔强,不肯起来。二哥怕爷爷着凉,让我回去拿一把椅子来让爷爷坐着。
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爷爷嘴里时不时蹦出一两个字,我忍着泪水,看着爷爷的恓惶模样。如果奶奶还在,是断不忍心看爷爷这副模样的。
我知道,爷爷一定是在对奶奶说话,只属于他们俩人之间的悄悄话。
奶奶的头七一过,家里人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不管怎样,日子还得继续。我们成天守着爷爷,怕他出事,但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某天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经过爷爷睡的屋,发现房门开着,进门一看,爷爷不在屋里。
我叫醒了家里人,我们开始四处寻找爷爷,把他常喜欢待的地方都找遍了,挨家挨户问村子里的人有没有见到他,到天亮还是没找到爷爷。
11
急匆匆吃了早饭,我们把爷爷常去的地方又想了一遍,二哥突然提到爷爷会不会去了奶奶的坟地。
我们到坟地的时候,爷爷就睡在坟地前,奶奶的坟上盖着一床被子,那是奶奶平时睡觉盖着的被子。
爷爷神智不清醒,竟记得去奶奶坟地的路。
大伯叫醒爷爷,让他和我们回家。爷爷的神情不似之前恍惚,变得异常清醒。
我只记得爷爷说了一句: “我来陪我老伴,我怕她一个人睡在这里,会冷。”
我们再也忍不住泪水,上前抱着爷爷,爷爷嚎啕大哭起来,约莫哭了半个小时,才慢慢睡着了,我们才把爷爷背回家。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去叫爷爷吃早饭,发现爷爷手上拿着一双鞋垫,放在胸前。那天的太阳很好,只是爷爷再也晒不了了。
之后我们把爷爷葬在了奶奶的坟地旁。
爷爷,有你在,奶奶再不会觉得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