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等会儿再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行。
从绑到放,这一个多小时里,确实没与绑匪打照面?
没。
什么也没看见?
就看见他穿了一双解放鞋。这个我跟警察讲过了。
这个太宽泛,对破案没什么价值。
警察也这么讲。
好的,听没听出他的口音是哪儿?
莱阳,这我也和警察讲过了。
听没听出他的年龄有多大?
50多岁吧。
别的呢?
没别的了,就这些。
仅凭你提供的这些,警方是很难抓到那绑匪的。所以他们才急,才一次一次逼你讲。
他问句:代律师,你不是讲大街上到处都有探头一直录到国境线,警察咋不从录像里查呢?
代律师说,这个他们肯定不会忽略,查录像是首选,应该是没有查到才追问你。
他问:怎么就查不到呢?
代律师说:可能是地处偏僻,没装摄像头,也可能那个地段突然停电,摄像机无法正常工作。反正二者必居其一,让公安没辙。
他“嗯”了声。
代律师问:在扣押地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他说,风,外面一直在刮风。
代律师说,除了风还有没有特殊的声音?
他问:特殊的声音?哎,对了,有风铃响。
风铃?
嗯。进门前就听到,后来一直响。
咋个响法?
丁零零,丁零零。
代律师问:这,你跟警察讲没讲?
他说,没。
代律师说,这个应该讲,这条线索很可能有用。下次传讯可以把这个讲出来。
他问:单凭风铃就能抓住那个人?
代律师说,这也难讲,但破案的可能性大增,有句话叫顺藤摸瓜,公安破案事实上就是顺藤摸瓜的过程。
啊!他也说顺藤摸瓜,他心里一阵烦闷,冲口说:那事已经过去了,人家没干成,还发誓不再于,放一马不行吗?
代律师怔了一下,问:杜师傅你这么想?
他哑了一下,说,他,他那个病孙子可怜见的……他进监,孩子就没法活了……还有孩子他爹也没法活了……
代律师沉默了会儿,说,问题是这案子已经立了,那个常老板又死咬着不放。
他愤愤说,常老板凭啥要这么着,没伤他爹一根毫毛,也没拿走他一分钱……
代律师说,即使是这样,从法律上讲,绑架案是成立的,算未遂。他错绑了你,绑架同样成立,放了你,算中止犯罪。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有罪责,都应该受到追究。至于病孙子、儿子可怜,这是法律之外的事。公安也好,常老板也好,人家不可能考虑那么多。
他说,我是小老百姓,他们不考虑,我不能不考虑。
代律师叹口气说,杜师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其中的纠结,用我们的法律术语说是法与情的兼容,孰是孰非从古到今都争论不休。我在政法学院上学时,老师给我们讲过清末民初一桩绑架案,这桩案子后来影响深远,反正这空当你忙我闲,我讲给你听听?
他说行。
代律师说,这桩案件发生在天津卫,一伙绑匪绑了家住英租界的前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外孙,按照行规,绑匪是不对有威势的人家下手的,这回是绑错了(瞧,也是绑错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接了王占元报警电话的警察找上门来,绑匪乐得顺水推舟,把人放了。可王占元不算完,让警局抓人法办,警局犯难了,黑白两道有潜规则,土匪绑票,一不绑女人,二不撕票,连伤害也不行。如今王占元的外孙回来了,全须全尾,按规矩,不得再向土匪要人,只是这回碰上了不讲理的祖宗。王督军一定要警局交出人,警局晓得没这种规矩啊,人已经交给你了,一分钱赎金没要,已史无前例了,怎么还要人?断了这条活路,以后穷得没法活的时候,只能造反去了。警局没办法,请出社会贤达向王督军求情。王督军那儿没得商量,社会贤达回来向警局献策,找两个倒霉蛋顶杠算了。无奈警局就从监牢提出两个大烟鬼,病人膏肓,又没家,死了也无人领尸,就让他们美美地吃一顿,再给个“泡儿”,行刑的前夜,再招来两个姐儿,让两人美美享受了一通。第二天凌晨插个亡命标儿,绑赴法场,砍了头。这事很快在社会上传开,一片哗然:太没道理了,人家把孩子送回来了,你就不能再追究了,勒索没成,还丢了性命。以后,谁还守规律!后来果然就坏了规矩,绑票的开始撕票,而抓到绑匪,无论绑没绑成,二话不讲,枪毙。如此绑匪更恶毒,官方也更严厉。撕破了脸,谁也不含糊了……
他说,可不是。
代律师说,可有人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非把绳子结成死疙瘩不可。以前这样,现在也这样。前些年,不是发生了件女歌星将保姆送上法庭的事吗?保姆顺走了她几件首饰,万儿八千块,保姆苦苦哀求,可她不为所动,非报警不可,后来给判了7年,一个女孩子坐上几年牢,这辈子就完了。停停律师又说,报载阿富汗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一个青年被另一个青年杀死,罪犯被判处了绞刑。行刑那天,杀人的和被杀的母亲都来到刑场,都流泪,可就在执行的那一瞬,被杀青年的母亲走向绞刑架,解下死犯的绞索后狠狠打了几个耳光,然后要求法官赦免了他的死罪。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相比之下,要是那个女歌星也能打那个女保姆几个耳光,以示警诫,而不是送进监狱,那保姆的人生便会改写。看来惩罚并不是越重越好,而是宽容与适度。对了,杜师傅,刚才你说警察给你三天时间,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我告诉你,要对你批捕。
他停下手,盯着律师,抓我?
代律师说,杜师傅你应该作这个思想准备。
他像问律师又像问自己:抓我?凭什么?我犯了啥法?
律师想想说,这个,倒需要你问问自己。
问自己?
代律师点点头:对,以前做没做过违法的事?
他似乎没听懂。
比方,沾没沾过毒品?
他摇摇头。
伤害没伤害过人?
他还摇摇头。
侵没侵占别人的财物?
他再摇摇头。
赌过没有?
他继续摇头。
有没有男女作风问题?
他一怔:男女作风?
通奸啊,姘居啊,乱搞啊……
他一时发蒙,嘴里却吐出个没字来。
那,有没有那个?代律师抬眼望向墙上电子屏幕上滚动显示的各种服务项目价目表。
搓澡?敲背?
轮到代律师摇头。
刮痧?拔罐?
代又摇摇头。
保健按摩?
代仍摇头。
他一下子明白律师是问他嫖没嫖。便坚定地摇摇头:那个啊,没有!
代律师笑了,伸出大拇指,说,杜师傅,当今社会,你是个相当干净的人啊。
他苦笑笑:不干净又能咋样,杀人放火吃喝嫖赌?说完,又开始给律师修起脚。
代律师郑重说,杜师傅你先别盲目乐观,即使找不到你曾经的罪过,也可以从这桩绑架案找。
他又停下手,诧异地看着律师。
代律师说,他们可以指控你犯包庇罪。
不讲,就是包庇,就抓起来?他愕然。擎着刀子几乎有些抖。
是这样。
我不知道讲个啥?
他们认为是你知道,不肯讲。
不讲,抓起来就能讲?
没错。
他像没听懂,眨巴眨巴眼。
杜师傅,你要相信他们有办法让你讲。
逼供?
那也不一定。
逼,不逼,我都没啥可讲的。
你有。
有啥?
这别问我。
问谁?
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
你知道。比方风铃。
风铃?
你不是说在羁押地听见了风铃声吗?
是啊。
这个你应该对警察讲。
凭这个能破案?
能不能破案看警察,可你应该讲出来。
这个……
杜师傅,我晓得你心里是咋想的,也没必要把事说破,反正各人心里有杆秤。
哎哎,他含混应着。思忖着代律师意味深长的话,他清楚撅起自己心里秤杆的是那个可怜的病孩子。
沉默。无论是他还是代律师。
这时,音响换了一曲低沉苍凉的曲调,代律师说,这是许巍的《时光•漫步》,我喜欢。随之,就跟着哼哼起歌调来:
很多事来不及思考
就这样自然发生了
在丰富多彩的路上
注定经历风雨
让它自然而然地来吧
让它悄然地去吧
就这样微笑着看着自己
漫步在这人生里
Yeah当往事悄然走远
只留下清澈的心
Yeah让我们相互温暖
漫步在这阳光里
让它自然地来吧
就这样微笑着看着自己
漫步在这人生里
在歌曲中修完了脚,代律师离去,又转回,贴着他的耳朵说,杜师傅,你记住,要是他们对你动……动粗,就要求见律师。
律师?
嗯。
哪个律师?
我。对了,咱俩交换个手机号码吧,好应急。你把手机号码说给我。
代律师把他念出的号码按进自己的手机里,再次离去。
不久他听到短信振铃,按开看,上面闪着一行字:天黑路滑,社会复杂,早早回家。代明。
他晓得前面两句是现时流传的一句话,后面是代律师自己加上的。他觉得喉咙有点发堵。
收拾好家伙,他没有马上离开,怔着,眼前倏地现出一个女人身影,红红白白,眉清目秀,略有些胖。作为一个搓澡工,胖一分便多一分力气。女人姓陶,店里人都叫她桃子。他清楚,这当儿想起小他一句的桃子是因为刚才代律师那“生活作风”的话,是的,自己一度与桃子相好过,店里也有人察觉,后来桃子因不满同事的挤对跳槽到另一家洗浴城。他心想,假若公安真想从男女事上把自己拿下,保不准会有人把他供出来,这就糟糕了。他觉得应赶紧与桃子联系上,统一一下口径,只说关系不错,但没别的,只萍水不夫妻,如此对挡公安。
他就赶紧给桃子拨电话,却是空号,他大为惊诧,半个多月前他还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咋突然间就换号码了呢?怪怪的,这纠结越发让他急于见到她,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了。
他走出店门,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天快晌午了(进城好多年还习惯这么看时辰),他不由得停下脚,寻思桃子是在班上还是在家休息。去两地要坐不同的公交车,略一想,便决定先去桃子家,她家门口有一家小饭馆,要是在家就请她吃午饭,边吃边谈,把事定规好。
说起来,“萍水”就是相逢在那家小饭馆里。那天他休班,无事瞎逛街,逛到这儿晌午了,就便在这家饭馆吃饭,因不工作,他就无所顾忌地来了回“酒醉饺”。正吃喝得酣畅,桌对面坐下一位白白净净的中年女人,两人对视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不一会儿服务员给女人端来一盘水饺,女人就放下手机开始吃饭。当女人咬开一只热气腾腾的水饺,他陡然闻到一股异样的清香,脱口问句:啥馅这么香?女人抬头一笑,说,茴香。这一问一答就是这次“相逢”中两人唯一说的话。饭后各奔东西。
再“相逢”竟是在洗浴城,去食堂打饭,看到了对方,都一怔,那天在饭馆吃饭搭话的人,竟是同事,那女人是个有趣的人,像地工对暗号般说句:啥馅这么香?他一下子乐了,对句:茴香。对上了“暗号”两人会意地笑了。当然真正对上号是后来他知道她叫桃子,她知道他叫杜连福。
以后就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却也没有“别的”。
“别的”发生在一个多月后,做完最后一个活正准备下班,桃子向他走来,问他能不能晚些下班,帮个忙。他问,啥事?她说,修修脚。平常这种事常有,便说行。待她在长椅上躺下,他打开聚光灯,左看右看,两只莲藕似的白净光滑的脚完美无瑕,没可修之处。他便抱起一只脚仔细按摸检查,无异,再检查另一只,也无异,正疑惑间听到轻轻的鼾声,抬头看桃子竞睡着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就给她做起了足疗任她睡,直到她睡醒。桃子起身说句真舒服啊,谢谢啊杜师傅。他说不用谢。他以为事情已毕,却没有,待两人一块儿走出洗浴城,桃子说,杜师傅我头有些晕。他一下子紧张起来,问句:送你去医院?桃子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停停又问句:杜师傅你急着回家吗?他摇摇头,心想回家也是一个人,有啥可急的呢。桃子又说,杜师傅要不再麻烦你把我送回家吧,我怕……他赶紧说,没问题,我送我送。他那时候还没想到这一送竟然把她送到炕头上,正如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板,还真是这么回事哩。两人就这么不铺不垫地走到了一起
就算公安知道了自己和桃子这档子事,就能成为“拿下”他的罪证吗?站在桃子家门口,杜连福脑子里再次闪过这个问题。
敲门不开,桃子当是在班上了。
他不敢怠慢,匆匆赶到桃子现在工作的那家洗浴城,却被告知:桃子已经离开,改了手机号,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怔了怔,倒松了一口气:自己找不见桃子,公安也找不见,自己这桩倒霉事不会连累桃子了。
这晚杜连福做了一个和桃子在一起的梦,自从和桃子好上,这种梦便不间断。梦开始的情景五花八门,不是他去店里找她,就是她打电话找他,或者不知怎么就在哪儿相遇上,再逛街或下饭馆吃饭。奇怪的是每回梦的结尾都相同:桃子把他带到自己租的住房,相聚的高潮来临,可每当欲近桃子身的关键时刻,梦就醒了,好事半途而废,让他很是沮丧。后来忍不住把这尴尬事对桃子讲了,桃子就哧哧地笑,说,这还不好办,进门老老实实待着不就行了?他不吱声,心里却想:猫守着鱼头老老实实待着还不是只呆猫?他晓得所以总是想望梦境成真,是因为两人平时难得一聚,洗浴城班次混乱,碰上两人一起休班不容易。
让代律师不幸言中,三天后杜连福被批捕,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就是拘留所,就像一个糟糕的著名风景点,去过的没去过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不是个好去处。
说穿了,拘留所就是一间大大的候审室,无论什么人来,都得过审讯这一关,审者与受审者在这里生死博弈,情状之惊心动魄是局外人所无法想象的,当然是渐进的,一点一点地“挤牙膏”,直到挤扁挤空。正如“业内人”代律师所讲,最终总是受审者悉数败下阵来,审讯者大获全胜。此为中国式审讯之常态。
对杜连福的第一次审讯是在收监当天,不待辨清东南西北便被带进审讯室。自从被错绑,受审便充斥了他整个的生活,类同于对司法课的恶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这一套,甚至习以为常,似乎生活就本该如此。审讯警官换成分局的人,进门打照面他几乎喊出声来,那个坐正位的主审警官与派出所黑胖邵所就像从一个模子翻出来的,不仅体态模样,甚至神情语气也没两样。审讯内容亦为在派出所时的翻版:
姓名?
杜连福。
年龄?
五十二。
籍贯?
山东牟平。
职业?
修脚技师。
家庭成员?
儿子、儿媳、孙女在外地。
老伴呢?
过世了。
一个人生活?
对。
知道为什么批捕你?
我叫人绑了票……他说,说这话时他脑子里飞速闪过那天被绑的全过程。不知怎么,已全然没有恐惧感,倒有些惦着绑自己的那“解放鞋”汉子,他如今怎么样了呢?离开了还是没离开?
详细说说整个过程,不许遗漏,不许说谎。“翻版”警官正告。
杜连福就从戴上墨镜说起,一直说到最后脱身。也是对在派出所所讲的复述。讲的过程“翻版”警官边听边看桌上的一份材料,眉头一遍一遍蹙起。
这就完了?“翻版”警官黑着脸问。
完了。
你的态度很成问题啊,杜连福!“翻版”警官眼光直逼,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吧?你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是吧?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他心里不安也不满,嘟囔句: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废话!“翻版”警官严肃指出:你讲的这些对我们的侦破不起任何作用,什么酒醉饺子味啦,什么解放鞋啦,什么大风的声音啊,说着低头看眼材料,还有什么莱阳×,福山×,文登出了个驴×的,这种无聊下流话非但不能帮助破案,反倒把我们往岔道上引!杜连福,你居心不良啊!
我在派出所就这么讲的。他分辩说。
“翻版”警官用手拍拍桌上的材料,说:在派出所这么对挡可以,在我们这里就不成,那儿是“所”,这儿是“局”,懂吧?
此时,他确实感知到“正版”与“翻版”的不同了。
需要指出的是:你向我们隐瞒了重大事实!
我知道的就这些,再说不出别的来。他说时,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串风铃声,丁零零,丁零零……他想驱除,却办不到,他兀地有些慌,心怦怦地跳……
杜连福,我和你交个底吧,“翻版”警官放缓口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你就是什么不说,我们照样能判你的刑!信不信?
……信。
那为什么还不认清形势?要知道顽抗下去对你没一点儿好处,对你的家人也没一点儿好处。
家人?家人就是朝满一家嘛。进来的头天黑下,朝满给他打电话,哭咧咧问他是不是犯了啥事,他当时一惊,嘴里却说没犯啥事。朝满说不对,单位领导找他谈话了。他问领导说啥?朝满说人家也不明说,暗示让他做做老爷子的思想工作,让他走正道,悬崖勒马,不然会连累到他,到时别怪不提前打招呼。当时他只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安慰句放心,我没事,便挂了电话,现在“翻版”警官提到家人怎么怎么,他一下子醒悟过来,是这边的公安……他知道这一套手法并不新鲜,但很起作用,比方此时的自己,已深深为儿子一家人担起心来……特别是那个长得像朝满又像自己的小孙女。
“翻版”警官似乎意识到自己打的亲情牌起了作用,便乘胜追击,开始他还能听见从他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话音,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什么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啊,而后就啥也听不见了……
不过,“翻版”警官审讯结束时说的话他还是听见了,就是给他几天时间深刻反省,考虑何去何从,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下回审讯就不会像这次这么客气了。
不客气?就是代律师说的动粗吗?又会怎样动粗?对此代律师已告诉他如何应对,不太纠结,相反倒有几分宽慰,因为审讯中始终没追问他与桃子的“奸情”,当是没人告发这档子事,或者告发了,警察他们现时还没找到桃子的下落。
桃子不被牵连进这档子事,是他最大心愿。
不明不白成了犯罪嫌疑人,真是连想都没想的事情,下一步通过审讯还会将“嫌疑”两字去掉,成为真正的犯人——杜犯连福。
真的会这样吗?会,这是“翻版”警官预告于他的前景,只要继续包庇,这前景就会成为事实。对此,他是恐惧的,没人愿意在监狱里度时光,他也一样。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搭进去,可儿子朝满一家人咋办?朝满好不容易念了大学,找了份工作,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对于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不容易啊,能眼看着他毁了吗?这可不是当爹的该做的事啊。那天朝满在电话里质问他是不是犯了事,他还不高兴,呛他句犯了事也不会连累你,现在看是大错特错了。
一连几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黑下更糟,瞪大眼睛睡不着觉,刚入睡就开始做梦,一个连着一个,其中一个他记得很清楚:朝满怪模怪样地站在他面前,问:爹,你做的这一单,到手多少啊?他瞪了他一眼,朝满却笑了,说,我是你儿子,用不着瞒。他问:我啥事瞒你了?朝满说,身份啊。他问:啥身份?朝满说有钱的大款啊,这个地球人都知道,还上了报。他说,净瞎说。朝满说,爹有了钱,千万别抠门,不是有个讲法叫花出去的是钱,花不出去的是纸嘛,花吧花吧,花不了让你孙女帮着花,她快上学了,需要一大笔教育费……当然要能帮买套房再好不过了,让她单独有间房做作业。气得他大骂一句:畜生!睁开眼,朝满开溜了,而一种负疚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是亏待朝满的,去年朝满来电话,支支吾吾说想买房,意思他明白,是希望他能帮着凑齐首付,他没接这个茬……不是不想帮,是拿不出。朝满到现在也没买上房,虽说嘴上不再提这码事,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父子也同样的啊……
这个梦重重地拨动了他的心弦,鼻子一酸,竟流下泪来,也茫然,到底该不该讲出风铃的事呢?这事好重好重,得好好想一想了,不能含糊了……
原本对监禁生活没有概念的杜连福现在对这档子事渐渐熟悉也渐渐适应起来,最根本之处是准犯人们必须听吆喝,也就是唯命是从。什么都有严格的规范,起床、吃饭、学习、睡觉都有统一的要求,俱依规行事,总体上说除了不自由,其他方面倒也没有什么罪受。比如吃饭,粗细搭配,管饱,有菜有汤,而对他这个单身汉来说,最大的受益是不用自己忙活饭,有点饭来张口的意思,要不是心里装着受审的压力,倒真的会乐不思蜀,做安营扎寨的打算了。这不是虚妄之说,确实发生过流浪汉故意犯法以图入监“享福”的事。
这天天气晴朗,日头从东面高墙电网上升起,就一直明晃晃地照。人的心情与天气有关,晴扬阴抑,对嫌疑人、公安警官皆如此。放完风,好心情让警官对嫌疑人开恩,没让大家立即回监室,允许在院子多待会儿,享受一下冬日太阳的温暖。
杜连福步到院中央篮球架下,席地而坐,抬头一望明亮的天空,然后垂首闭眼,双手合十,口中默念起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一遍又一遍。
只听有人喊声杜爷,他没接茬,而喊的人仍一声接一声地喊杜爷。
他睁开眼,只见一个20几岁与他同样穿“大看”橘黄色囚服的小伙子站在身前,笑笑望着他,他并不认识,问句:你喊谁?
你啊,杜爷。
你咋叫我杜爷?
你是条汉子,我尊重你,应该叫你爷,杜爷。
你咋知道我姓杜?
嫌疑人小伙恭敬说,不但知道你姓杜,还知道你别的事,杜爷。
啥别的事?
你叫人绑了,绑错了,把你放了,又叫公安抓了。
你,你是咋知道的?他警惕地盯着这个口口声声称他杜爷的嫌疑人小伙问。
杜爷别紧张,是这么回事,我听见警官对你的审讯了,那时我在隔壁屋候审,耳朵贴着门缝,句句听得清。
他不再吭声。
杜大爷你很冤哪。
这,你也知道?他有些吃惊。
知道,公安也知道,可他们要破案只能抹住你的脖子从嘴里抠东西。
抠东西?
线索呀,杜爷,好顺藤摸瓜(他也懂,也这么说)。
我啥也不知道。
他们认定你知道。杜爷。我也觉得你知道哟杜爷。
他抬眼看看嫌疑人小伙,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杜爷,就是不讲,对不?杜爷。
他低下头。
杜爷,你是好汉不假,可这年头好汉不好当,要做俊杰。
“杜爷”再抬眼看看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杜爷。
所以知道的一定要说出来,没必要代人受过,这年头只能自顾自呀,杜爷。
他心里一阵烦闷,不想再说什么了,用手撑地想站起来。
等等,嫌疑人小伙做手势压住他:杜爷,等等,我问你,那常老板接了电话,真的二话没说就答应付20万?
嗯。
真的?杜爷?
我干吗撒谎?
一点奔儿没打?杜爷?
可不,人家是大孝子嘛。
嗯,嗯,是个有钱的大孝子,只怪绑匪晦气,绑错了人,要是绑对了,20万就轻轻松松到手了。
他承认事情确如嫌疑人小伙所讲,叹了口气,问句:小伙子你是犯啥事进来的?
啥事?我进来关了十多天都不知是犯啥事。他妈个巴子,过马路,见红灯没收住脚,叫轿车剐了,从车上下来的大肚子汉说我碰瓷,指着我的鼻子吼,说单看你这身糟烂迷彩服就不像个好鸟。我气不过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不起来,这时就有人喊:有人碰瓷,快打110!不一会儿警车开来了,把我抓到派出所,审。我说我不是碰瓷的,是去劳务市场找活干。又从包里拿出工具给他们看,他们说工具是幌子。后来以寻衅滋事罪名判拘留十五天……他妈个巴子,寻衅滋事,好歹毒的罪名啊,想整治谁都能以这条罪抓进来!操!
进来几天了?他问。
快出去了。杜爷。
出去找个活好好干……
干个鸟!嫌疑人小伙愤愤:有了这个“前科”,脸上打了“金印”,一辈子别想翻身,他妈个….
没等他骂完,管教发出回监室的指令。
临分手他问嫌疑人小伙:你贵姓?
嫌疑人小伙对他龇牙,说句:不知道好呀,杜爷。
咋?
知道多了会凭空添麻烦呀,杜爷。
这话又让他想起了“解放鞋”曾对他说的话.就哑然。
这晚,杜连福的梦仍连绵不断,记得住的一个是在洗浴城遇见了老顾客常老头。常老头光着膀子,头上系条白毛巾,像个陕北农民似的,他心里打个愣怔,想常老头今儿个是咋的了。常老头像回答他的疑惑似的说,杜师傅,我要回乡了。他问:探亲?常老头说,常住,城里没啥好,还是乡下好,回归自然。他在心里哼了声:这是把钱挣足了,又觉出乡下好来了。他问:你一个人回去?对,一个人清净。谁照顾你?雇人啊,乡下人工便宜,雇三个人用不了在城里雇一个人的钱。对了,赶在走前给我修修脚。他心里不情愿,说找老费吧。不找老费,就找你,别人谁也修不好我的脚。他问:那你下了乡找谁修脚呢?你啊。我?对,你服务下乡,我派车接送,服务费翻番,晌午管饭,陪我喝酒,你看成不成?……他心想财大气粗啊,可觉得也合算,就说成交,就开始修脚,待把脚抱在怀里时,陡地一股愤懑情绪在胸中鼓胀起来,这情绪又让他生出一个古怪念头,他拿出手机,拨了常老板的号码,当常老板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时,他厉声相告:常老板,对你讲,你爹在我手里……说完他自己被这句话惊了一跳,醒来,张眼看到监室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长明灯……
都知道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说,难道自己……他不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大胆,要把“解放鞋”没绑成的常老头由自己再绑一回。这一晚再没睡着,大睁着眼到天亮。
只过了三天,出现在梦中的绑架行径便有人替他实施了,对此,几家市报都报道出来。他没看到报,不知此事。又过了一天,拘留所通知他开路回家,说没他什么事了,回去该干啥干啥。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莫非他们已抓到了“解放鞋”汉子?是怎么抓到的?他惴惴地回到洗浴城,在休息大厅遇见了老费,他问:老费你不是回家了吗?老费说,回了,又折回来了。他问:咋的?老费说半路上得了个确信,死的不是主任的爹,是主任本人。他哦了声,随之也领悟到老费不奔这个丧的合理性。接着,老费像补报新闻般告诉他两天前常老头被绑架的事,他惊愕万分:绑……绑成了?老费说,这怎么讲呢,算成了,可绑匪没拿到钱。他问:怎么?老费说常老头死了。他更惊了:撕票?老费摇头说吓死的,本来就有心脏病,一惊吓就完了。他问:那绑匪呢?老费说报上说是个有前科的打工仔,警方正全力追捕!他“哦哦”两声,不再问什么。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是常家这一劫逃过了初一,没逃过十五,呜呼,哀哉。
冬至这天,风雪交加,杜连福下班后一溜小跑来到洗浴城斜对面的三合园,冬至在老家算大节,他除了像往常那样要了一小瓶二锅头和一大盘三鲜饺,还炒了一盘猪头肉。酒刚斟上,手机来了短信,上写:体育小问答——问:足球比赛发生什么状况最窝心?答:自摆乌龙。
他似懂非懂地“啊啊”了两声。再看是陌生号码,不禁犯起琢磨:
——这会是谁呢?
他一时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