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活傀儡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奥菲退掉房子，把带不走的大物件搬去寄存在储物所，简单地收拾出两个包袱扔给杰拉：“拿着——现在是你表现的机会了！”杰拉还在因为无法带上一箱法术书籍的事情闷闷不乐，接过包袱背上后皱眉嘟哝几句。
“行啦，别一副不愿意的样子，马上就要见到能够教你魔法的人了，高兴点，嗯哼？”奥菲与他并排走着，因为四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泽西大陆上剩下会使用魔法的人越来越少，后代要么是血统的传承，要么是肯花大价钱请专门的导师，否则那些咒语法术一般是坚决不会外传的。
杰拉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致，问道：“你觉得他会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法师吗？能够操纵火焰或者雷电……”奥菲在心里大大地说了一声不会，但是表面上仍然笑着鼓励说：“无论如何你都要从基础的法术学起，相信这一路上他还是可以教给你很多东西，要努力啊！”杰拉重重点头，眼神突然变得坚毅起来，自言自语道：“……我要变得很强大，以后我一定会很厉害！”
等两人抵达城门时，洛兰已经和另外两个人等在那里了，旁边还有一辆马车。“奥菲尼娅小姐，请容我为您介绍，这是我的两个仆人，达莱克和米娅——”洛兰侧了侧身子，旁边背着重剑的男人和穿着猎装的女人礼貌地弯腰。奥菲跟他们打过招呼道：“想必洛兰先生已经向二位介绍过我和杰拉了，希望这一路上大家能够相处愉快。”达莱克只是点了点头，米娅不卑不亢地附和了一句：“十分荣幸。”
此时正是春季，天气正是不冷不热一片晴好的时候，奥菲一行人就这样开始了一路向南的旅途。达莱克和米娅在外面驾车，杰拉坐不住也挤出去凑热闹，马车里就剩下奥菲和洛兰两人。然而气氛也不算尴尬，洛兰脱去斗篷，靠在软垫上看一本封面精致的小书，奥菲则在检查随身携带的药剂。洛兰轻咳几声，眼神几度从满篇花体字的书本上漂移，终于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您……你与杰拉是姐弟吗？”奥菲暧昧地冲他挤挤眼睛：“当然不，我们是恋人。”洛兰被噎住了，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奥菲大笑起来，又冲他挤眼道：“嗯哼，骗你的。”洛兰明白自己被戏弄了，很快镇定下来，微微抬起下巴评价道：“杰拉是个漂亮，而且充满活力的小伙子。”奥菲摊手：“他肯定生下来就有多动症……而且，说得像你很老似的。”“我当然……”洛兰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比你们年纪大。”奥菲不置可否，继续低头摆弄药剂瓶。
沉默再度降临，窗外的景色慢慢退去，前面传来杰拉与另外两人的说笑声，马蹄哒哒哒地跑着，使得这趟旅途轻松得就像春日里的出游。洛兰啪地一声合上手中不知所云的书本，露出一个难得真诚的微笑：“其实比起与生俱来的法术，我更喜欢自己吟游诗人的身份。”他推开马车的窗户让明亮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拿起长柄琴低头拨弄了几下音调：
“我将迟到，为我们已约好的相会，
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是的，我将被攫夺，
我将带着这种苦痛行走，年复一年，
穿越群山，或与之相等的广场、城镇……”
他的歌声并不像大多数诗人那样清脆空灵，如同林间的夜莺一般婉转，而是显得更为低沉，带着上好丝绸的触感缓缓滑过，像是情人间亲密的耳语，娓娓道出脉脉深情。很显然，洛兰平时的言行举止表明他有着良好的出身和教养，无论是微抬的下巴，还是防备的眼神都让他几乎像是一个贵族，然而当他低头歌唱时奥菲觉得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世俗加于他的一切纷纷退去，露出醇厚的内里，翠绿的眼睛里柔情一闪而过，就像是他口中模糊不清的歌词，无法捉摸。
前面的车厢传来敲击声，达莱克的声音隔着木板显得有些遥远：“主人，前方就是鲁米尔小镇了，我建议停下休息一晚，明天再进入峡谷。”洛兰微微点头道：“可以，我们需要补充一些食物和清水。”奥菲知道他们所讲的是斯忒恩大峡谷，因为独特的地形，那里是烈风的聚集地，而且谷底布满坚硬的石块，极少有平整的土地，虽然没听说过有大型野兽出没，但丛生的杂草与灌木也使那里显得非常荒芜。
鲁米尔小镇位于卢内达尔领地的西北端，从这里穿过斯忒恩大峡谷后就正式进入了沙夫茨里伯爵的领地，传说他是一个英俊浪漫的男人，因而执意把郡首搬到了临近海边四季如春的坎瑟米达，然后在自己的庭院种满了粉色的蔷薇花。奥菲无法想象一个男人整日流连粉色花海的景象，然而不得不承认，在沙夫茨里伯爵的影响下，卢内达尔确实成了一个温和而浪漫的地方。
小镇并没有多少人口，灰白色的房屋星罗棋布地沿着一条细细的河流分散开来，光滑的石块砌成低矮的篱笆，上面堆着一簇一簇橙色的南瓜花。由于峡谷终年狂风不断，并没有多少人愿意选择经过这里进入卢内达尔，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更多人倾向于从图尔城往东走一段路程再南下。镇上仅有的一家酒吧兼旅馆就在河流的旁边，据说很多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晚上从这里失足掉下去被河水吞没后再也没能上岸。
马车在山熊酒吧外面停下，与这个威武的名字相比，二层木制小屋显得十分滑稽，就像一个身材矮小的人配了一柄比自己还高的剑一样。奥菲盯着酒吧的招牌发笑，一个十分可爱的小熊头上戴着高高的厨师帽，身上还系着带花边的围裙，看来这里面有一个温和的酒吧老板或者老板夫人。
此时太阳正挂在西边的天空，酒吧里并没有多少客人，大家零零散散地坐在桌边喝一些果汁或者淡啤酒，低声交谈。老板站在正对着门的柜台后面，身旁是一个横放的巨大酒桶。“诸位，想来点什么？”酒吧的老板看起来很和善，身体像是用马铃薯粘合起来的，锃亮的头顶上只剩一圈灰白的头发，裤带仿佛要被硕大无比的肚子撑断。达莱克走过去，掏出钱袋说：“住店，还需要一些新鲜的草料。”老板褐色的小眼睛飞快地眨了眨，透出一股精明：“三位男士，两位女士……不得不说，恐怕需要各位挤一挤了，原本楼上有五间客房，可是前几天刚住进了两位客人，所以……”他耸耸肩道：“只剩三间了。”达莱克看了洛兰（他又穿上了那件黑色的斗篷）一眼，得到首肯后拿出几枚银币道：“那就三间，打扫干净，准备好晚饭和热水，如果房间里有虫子或者老鼠让人睡不安稳……”老板拿到银币简直笑开了花，忙不迭应道：“那当然了，尊贵的客人，褥子都是新换的……嘿嘿！”
“要不要来点口味独特的大麦酒……嗯？客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过来靠在木柜上向洛兰搭话，她棕色的眼睛大而明亮，鼻梁高挺，皮肤雪白，嘴唇是漂亮的玫瑰色，而火红的长发则让她显得更加热情奔放。洛兰站在原地没有搭理对方的调情，美人并不放弃：“神秘的客人……”她试图去碰洛兰的兜帽，奥菲突然觉得气氛紧张起来，甚至想要屏住呼吸。然而酒吧老板有些恼怒的声音打破了这段尴尬：“够了！海伦娜！现在是工作时间！收起你的笑，带客人去楼上！”原本身体前倾的女人悻悻地站回去，不耐烦地用鞋跟敲打着地板：“知道了，知道了，爸爸！”奥菲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还拿着一个木托盘，环绕在她身上的妖艳和妩媚一瞬间消失殆尽，刚刚那个美丽的人仿佛幻影一般不见，只剩下眼前穿着脏兮兮蓬裙，发色庸俗满脸厌恶表情的乡下女人。
“抱歉，客人……那是我的女儿海伦娜。”老板的脸上露出羞赧，搓着手费劲地解释道：“我们这种地方外来的人比较少，她、她……总是爱跟客人开些玩笑，希望您不要介意。”洛兰点点头示意无妨，老板这才松了一口气，仍旧带着讨好的笑容道：“晚饭需要送到房间吗？”洛兰道：“不用，我们会下来吃。”
奥菲还在看倚在桌边与客人调笑的海伦娜，杰拉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悄声道：“你看她的影子……”奥菲不经意地往地上看去，差点惊叫起来——影子的头上明显地露出两只向后弯曲的尖角，像是山羊一般！
难道她是魔物？！奥菲心神不定地移开目光，老板已经拿出了三个房间的钥匙，又无奈地喊了一声：“海伦娜！”对方才颇不情愿地走过来，一把抓起钥匙道：“走吧，尊贵的客人们！”
三个房间最终的分配结果是奥菲和米娅一间，杰拉和达莱克一间，洛兰单独一间。海伦娜把他们带到各自的房间就离开了，走前翻了翻眼睛说：“别忘记下来吃饭，过时不候！”
奥菲心里藏着不安，几次想跟洛兰说，都没找到机会。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但是杰拉也看见了，怎么可能两个人一起看错呢？还是因为灯光照到别的东西影子叠在了一起？奥菲开始回想酒吧里的装饰，没找到类似尖角的东西，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各自收拾一下行李，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楼下酒吧的喧嚣声一阵盖过一阵，实在想不到白天看起来有些冷清的小镇竟然住着如此热情的人。奥菲扶着栏杆从楼上走下来，洛兰仍然是一身黑斗篷，大声笑闹的人们在看到他们几人时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又移开目光恢复到原来热烈的气氛了。洛兰原本想挑一个最角落的桌子，而然那里已经坐着两个人，几人只好在窗边坐下，老板殷勤地端来了烤得金黄的小土豆，还有一些柔软的熏肉和夹着果酱的面包。
奥菲撕着面包，忍不住去看在客人间如蝴蝶一样穿来穿去的海伦娜，地上的影子已经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不料对方刚好一扭头，对她诡异地笑了笑。“不要看。”洛兰切下一片熏肉放到她的盘子里，杰拉面色凝重地问道：“你……看到了吗？”洛兰轻轻点头，抿了一口蜂蜜酒低声道：“是的……别担心，晚上睡觉记得关紧门。”晚饭在压抑的沉默中匆忙结束了，洛兰坐着的方向正对着楼梯旁边最角落的桌子，那两位客人在灯光的阴影中动作鬼祟，与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嘿，晚饭还可口吗？”酒吧老板又端了些面包过来，他好像有点喝多了，眯着眼睛微醺地打嗝。“是的，很好吃，不过我们已经饱了。”洛兰礼貌地站起身道：“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吧。”老板抓了抓脑门儿，嘟哝道：“都是奇怪的客人……”说着朝角落的两人看了一眼，摇摇头走开了。
奥菲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种紧张的感觉让她难以入睡，就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绷在大脑中一样，时刻无法放松。背对着她躺在另一边的米娅仿佛睡得很熟，呼吸声轻轻地起伏着。月亮渐渐爬高，奥菲终于在朦胧的困意中闭上眼睛，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撞击声，像是某个喝醉的酒鬼绊倒了院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响。大概是因为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周围并没有人起来查看的动静，直到一声叫喊划破宁静：“救命——！”
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了刚睡着的奥菲，她睁开眼看见米娅已经换好衣服站在床边了。“快起来！出事了！”门外是达莱克的声音，杰拉也在他旁边焦急地叫着：“奥菲！奥菲！”“发生什么了……”奥菲迅速地抓起衣服套上，米娅指了指打开的窗户表情沉重：“你自己看吧。”
今晚正是满月，明亮的月光把院子里照得一片洁白。两个黑暗的身影重叠在院子中间，奥菲揉了一下眼睛，不禁倒吸一口气。院子中间摔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正是酒吧的老板，他哀嚎着想要挪动自己肥胖的身躯，左手撑在地上，右手挡在额前，月光照在他脸上，一道鲜血顺着下巴流进了衣领里。然而更为恐怖的是站在他身前的人，沾满了血迹的蓬裙，头上尖锐的羊角向后长着，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大腿上肌肉虬节，当奥菲看见她粗壮的尾巴和绿莹莹的眼睛时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魔物！那是魔物！”“小声点，奥菲。”洛兰不知何时也站在了窗边，可能是太匆忙，他并没有再披上斗篷，浅灰色的头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奥菲惊惧交加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魔物又要重返泽西大陆了吗？”洛兰扯了扯嘴角，嘲讽的表情一闪而过：“重返？他们何时离开过……而且，这不过是最低等的活傀儡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