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我们就回来了。等待那口外到来的音讯。恍惚中的苦苦等待,或许是漫长的熬盼。一家人在焦灼中,盼望着口外的音讯,愈显这春天漫长了许多。而只觉得怀揣着希望的父母就是在忙碌中,也能看出他们对希望的虔诚与默祷。他们或许只有把那希望存放在心头,才能让焦灼的心情延缓,时不时还能激起对生活的信心和盼头。
我哥却在这迁户成家的事上,一概就没有表示出兴奋的表情,他不期待,更不强求。他自己明白,如果是他命运里注定的事,一定会到来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坦然着憨厚的脸庞,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苦闷。因而经常看到我哥,把父母亲为他操心的事,做出了貌似与自己无关的表情。
怎么能知道我哥的心情呢。出口外,并非是自己情愿选择的出路,可这不情愿的选择,竟是家中十分重要的大事。尽管自己在日子里蹉跎,却难安慰亲人那无奈的眼神与不舍的落泪伤怀。命运在这里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岁月,那出口外就是身不由己的选择。从不念书到如今,贮足了个不堪回首的青春年华。当下目光要投向别处,事情还没办成,就有了匆忙中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他真没想到,命运竟在这要转个大弯儿,或许他认为这就是一种逃离。
我哥把枯燥的等待与烦心,放在上山背柴的劳累中,或许能消减心中的烦闷吧。上山的路上,聚集了全村的壮劳力,谁也看不出谁有什么心思,单纯到有孩子般的爬山兴致,面对着荒漠的大山,还有什么要想的心思呢。
多少年来,人们延续了从古至今的生存本领。从祖辈就有以背柴养家糊口的人不少。割上一背柴,背到新平堡。卖了柴,就能换家用所需。可到如今,演变成人人都要一个背柴架子,割烧柴,踏遍沟壑山崖。人多割柴,硬是把山上的柴草割得光秃秃的了。要找到一处柴草好的地点,那就得攀上高高的山崖险处,这割柴的人,还真显出有征服自然的能力。
我们哥儿俩相跟着上山割柴。每天后半夜,就听到有吆喝声,就惊动全村的狗叫,都不能睡了。妈妈做好了玉米面饼子,我俩吃上一气,一人拿上两块玉米面饼子走了。一路摸黑,走出二十多里,天亮才能到了割柴的地方。当我们出手要割柴的时候,猛一抬头,看见好多人已经割好了底柴了。还真是‘你看,还真是早走,不如夜行的了。’四叔叔指着对面的山坡说。我站在斧刃山的怀前,看到对面坡上,那是院里的二叔叔。住在一个院,不知道人家多会儿走的,他把半坡柴割完了,我们才来。看他左把子镰刀甩开,就是多年的老柴草都收留起来了,割过的地皮就像剃光的头,那么干净。看着二叔叔,让我是一阵着急的发慌,我跟二叔叔比,觉得我实在就是个不起眼的小毛卒。我着急了,俯下身子赶紧割柴。一脚踩实,双手用力,这力气似乎是二叔叔给我的。
天气过午,就要起风。我刚要背起柴背,就被一股劈坡风按倒在坡上,柴背下的我,被折服在下面。脚无法用力,我站不起来,慌恐再来一股风,把我掀翻,滚下坡底。我只能手抓一把柴草,不敢动弹了。这偌大的山啊,有谁会在意,这荒草坡上有一个人在挣扎呀。只有我哥操心我,他过来了,赶紧让我松开背架子的别棍,我才从柴背下钻出来。我哥给我扶起柴背来,他告我说,‘背柴起背时,脖子要吃硬,往后挺着。下坡时,脚要踩稳,缠着坡坡往下走。’‘你要记住背柴的要领,一根揪绳,一根别棍,时时不能松手。’多么简单的背柴要领,我居然一无所知。一想,不知道有多少年传下来的背柴要领,让我才领受了。又想,这不用传,只有去领受。
后晌,一个个背柴的人都走出山沟,三三两两的簇拥得像蚂蚁搬家,从正北沟一出就爬上了沙滩。从起背到出沟都是一路小跑,人们说,‘背上柴,就像鬼推得一样,就是站不住。’背柴的人们上了沙滩,看见了村子了,整个身子就瞬间疲沓,瘫软在沙滩上。拿出烟袋吸溜几口烟,懒懒地说,‘这会儿,咱们给个县长位子也不坐。’这时候让我才知道,人乏困,就连想法都是乏困的。却又让我吃惊,在极度发困与饥饿中,人们有着极其友好的态度,满面的汗水,看不到有人浮躁,浑浊的眼睛,没有消沉的意思。相互之间,一路相跟,一路关照。贫困的日子,造就了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状态,简朴的生活决定了人们的态度与心境。这一溜负重的身躯,折服出人类繁衍到今的某种影子,让我顿悟,最苦最累的上山割柴,在传递着人的固有情感。
时序转暖,又到了春耕的季节。人们放下柴背,轻松了。最让我愁的那半夜起,五更走的日子,总算是停下了。可我惊异的发现,人们并没有轻松下来,觉得更忙了。在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为落实县里的会议精神,‘想大的,干大的,主攻水利,实现人均一亩高产田’的任务。在抓好春耕生产的同时,大搞农田水利建设。
无法想象,‘实现人均一亩高产田’的任务,除了折腾脚下的土地,还有什么好的办法呢。这是摆在刚刚站出来领导人的一大考验。那最初的想法,还是要在水利上做文章,既然要‘想大的,干大的。’那么就做出能吸引全县人目光,大搞水利工程。
古城村是汲取了洋河源头水的涵养。沿河往下,不出二里,就是十里渗沙河,往东一直没水,这河水一出古城村,便隐藏得毫无痕迹。往东数十里,那就成了干涸的河床。只有发大水,才有水流过,那常年流过得清凌凌的水,诡异的不知哪去了。而这后河湾里,偏偏让河水得到一个小小的喘息,就给了古城村一个从古至今的眷顾,造就了一片充满生机的湿地。春天,在别处还是灰黄地看不出绿的迹象时候,这后河湾已经是如茵的草草地,早早的就是蛙声一片了。那牛羊最早先舔啃几下绿地,虽然是吃不到嘴里的小草,却能嚼在口里的自然是夏天的味道。
这片绿地,是由三条小河涵养,也不知流了多少个年头,却聚集了一处完美的生态家园,这里似乎把村里的风水起色,全投放在这草草滩上了。一个个沤麻圪洞,全是青蛙的家,草滩滩上,尽是光屁股的孩子,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用纯真的眼睛,望着碧蓝的天,静等着青蛙奔在肚皮上。只想感觉那一阵凉凉的惊吓,只觉得这就与天地完全融在一起了,在这样的天地中,想寻烦恼都难。
这里仅仅是营造了一片绿地,而这日夜不息的小河水,让人心疼地白白流走了。世代都没办法让它停下来,能为村子做点什么。从古至今,这水都未能派上用场,却为邻省拦进南北两道壕灌溉浇田。固有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河水的何去何从。从古上就有了上下游发生着不断争执的壕稍,甚至是闹腾到大动干戈的地步。因此历来就有出现索取下游钱财的厉害人,他们挑断壕稍,让下游断水。把柄永远握在上游手里,那下游人不得不拿出钱打点平息。于是,这一做法,一直延续至今,成了不会改变的事实。
时代进入了战胜自然,改造自然的征途中。农业学大寨的强劲东风,将改写这历史上未能改变的事实。修筑扬水站,把后河湾的水拦下来,送到南坡浇地。这是一个在运动的漩涡里卷来卷去的村领导人的魄力,一个复出后村领导的张弛力度远远超越之前的气势,他精神抖擞的站在学大寨的前沿。一个成天夹着大板铁锨,在后河湾绕来绕去,俨然一副深思默想的模样。他要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创造一大奇迹。决定了一个让人震惊的创举,这无异又是一项宏大的水利工程。
后河湾选定了扬水站的蓄水坑。放在了上下村的那堵古围墙的脚下,恰好是上下村的中间位置。村里的副主任,让我哥荣幸地写了两天标语,这是他十多年来,唯一被重用的一次。写完标语,随后就进了开挖蓄水坑的人们当中。在前后都不能依靠的水坑里,一看全是与他身份相同的人。这里聚集了太多的目光,吸引了上面众多领导的关注,那就容不下有偷懒取巧的想法。土层下的石块,沉积的年代太久了,河卵石在水里,挤压成坚硬的结构。在一次次镐头的撞击下,一块块带着发红锈迹的石头挖出来了。水坑一天比一天的深了,而人却泡在冰凉的水中。
一段时间以来,父亲为我哥迁移户口的事,求助于多人帮忙解决,只有把户口迁出口外,才是我哥成家的先题条件。可到如今,也没有一点消息,这事情对于我家来说,总是潜藏着太多的不易,再没有什么办法了,剩下的还是耐心地等待。有很多次,我看到父亲总是背着我哥在叹气,看他着实是有点慌乱地不舍与心痛,他似乎又有着不敢面对那个渴盼中的希望,或许那消息真正到来的时候,父亲会惊得目瞪口呆。妈妈盼望的是瑞星伯伯说媳妇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总能给他们带来安慰,却在心里总还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神。
当渴盼中的消息就要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各种猜想随着出现怀疑当初抉择的对错,把本来心中那种隐隐的期盼,就会换作忧郁沉思中的阵阵心慌。但只能把所有的空虚与怅惘,都投放在翘首顾盼的等待中了。说实话,我看了他们那么多天的等待,我都觉得有点疲惫了,可看到妈妈天天念叨的话语都不会有变化,我知道父母他们抱定得是唯一的希望。
当希望成为真正的事实来到跟前的时候,就像满眼的云雾中射入一束光亮,心里的忐忑就迅时释怀。我哥带着一身泥水,离开了那个冰凉的水坑。他就要出口外了,我们盼望的一天终于来了。还是姐夫给跑前跑后的把户口办妥了,只等这边的迁移证明,口外的大哥给说得媒,也就等我哥去两人相看。这双喜临门的事,让父母高兴得涌出了泪水,却又让他们心里有了一种酸酸的不舍。在久久渴盼的心境里,必然潜藏着难以割舍的情愫,最好还是收敛起,那一声声让人心痛的叹息吧,让我哥高高兴兴地出口外成家立业吧。
过了几天,我哥要出口外呀。他是不拿一点行囊,只有在心里装着父母的嘱托。‘楞子哎,你这出了口外,我们谁也不跟你了,做甚,千万不能莽撞。’妈妈总是放心不下我哥,她怎么能舍得从小疼爱大的儿子呢。怎么也找不出让儿子留在身边的理由,虽说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出口外,可这是盼望的事实,今天终于盼来了。此刻,妈妈强忍得泪水还是流出来了。集攒多日的五味杂陈,全都浸在泪水中,而我们的心还在追逐着我哥的步子。
我哥沿着那条背柴的山路,向北走去。几年来,这背柴的上山路,不知走了多少回。他虽然知道前路是依然迷茫,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走出家门。尽管在父母和兄弟面前,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但这强硬的事实,容不得自己脆弱。他还勉强在亲人面前撑着刚强。但这一切的遮掩,都难摆脱自己这浩大的人生抉择痛苦。
渐渐远去的村子,让他不由得一次次回望。留在身后的,是让自己青春充满苦乐的故乡。回想,他正是青春绽放的时候,中学毕业回来了。正是守着一个甜梦的时候,那是一个个纯真的想法,没过多久,幼稚的想法,一下变得苍老了。这时,自己只有一样选择,去迎接岁月带来苦乐与艰辛。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在这村子里,只留下一段不声不响的青春年华。回望之间,让他真切的感受到,什么是离家出走的滋味,这种痛心与不舍的情绪,不知能跟随多久,自己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
在人们看来,让我哥出口外成家,似乎是父母亲的过错,他们做了一件最没本事的事情。他们的做法,不会让人们赞成的。因为在村子里,根本就没有让孩子离家出走的事实。轮到我们家,似乎就是做了一件对不起孩子的事情。还是在村里就我们一家,走到这一步。这个时候,不得不想到,父母亲的良苦用心了。父亲被逼在无路可走的境地,居然能做出让儿女们意想不到的抉择。这或许在我们看来,却是高明之举,让儿女们都离开这个多难的家庭,免受家庭过多的牵连,这是父母亲多年来的无奈意愿。这是在一个个长夜里,一次次叹息与惆怅中,艰难地想出来的。这个意愿,是剥去了许多通常的想法,撕碎了很早就许下心愿,才在岁月里,摆渡出这个新的意愿。只想试图避开家庭困境,去寻找有缘的人,成家立业。父母亲尽管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无奈。但只要关起门来一想,却是让父母亲做了一件让我们值得庆幸的事,做了一件能开启这个家未来的事情。
我哥翻过了北山,路变成得平缓,兴和的大青山看到了。我哥的心,渐渐投给了陌生的地方。回头再望,身后已是一片暗淡中模糊的山峦,山的前面是看不到了。心里才真正地涌上一股漂泊流浪的心境,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在空寂的旷野中游荡,才真正的觉着失去了的那块家乡的热土。
此刻,只觉得是家抛弃自己了,却没有一点怨恨的意思,反而只想返回去才觉得踏实。曾经的做梦都想离开的家,这梦已经醒了,醒在不该做梦的时候,醒来仍然是一片荒凉。尽管这时候,自己能从那片荒凉中醒来了,却觉得初尝人生离别,是有那么多苦涩的滋味,又是那么让人揪心的难受。
我哥到了姐姐家,实在是让他感动。我哥一出口外,这婚姻大事就变得轻松起来。姐姐把我哥的婚事全兜揽起来了,所有事情全凭姐夫给铺排和操心。落实户口,相看媳妇,一直到定下婚事。前后没出半个月,把父母惆怅了几年的大事给办妥了。当然姐姐把娶媳妇的所有花费,以及缝纫机大件都得应承下。真不知道,我们在这喜讯面前的心情如何了。无法表达对姐姐她们的感激话语,也无力去担当起娶媳妇的能力。一切全明白在心里,只能用骨肉的情感来心存感激。这时,会感觉到口里口外的我们都放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