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我跟老谭经历的那件事,至今仍像一片药帖,紧紧地粘在我的心上,无法揭离。
我俩是洞穴探险爱好者,经常相伴去探寻溶洞地穴之类。未知领域总是有着十足的诱惑和引力,为此,我和老谭一拍即合,启程去秦岭的一条峡谷。
按照地图,这条峡谷里有一个村庄,我俩没多想,以为有村子必定会有人,只要有人,就算有意外也不怕困在山里。
我们提前看过天气预报,没有雨。谁知,大概下午三点四十左右,阴云乍现,越堆越多。此时,我们已经身处山林。眼看大雨将至,老谭怪起了天气预报。我不以为然,山里的天气本就阴晴不定。老谭坚持要下山,我建议就地避雨。
争执之间,雨点开始稀稀落落掉了下来。老谭一看,转身就往山下去。他这人倔,我只能无奈地跟着。那场雨来势汹汹,没一会就下成水帘洞了。我们穿着雨衣,地上都是厚厚的残叶,深一脚浅一脚,走的艰难。
我责怪老谭,非得顶着大雨走,万一出个状况咋办。话刚说完,老谭脚下一滑,顺着山坡就滚了下去。我赶紧去追他,慌不择路地小跑着,竟然踩进了一孔暗坑。脚腕生疼,我意识到崴了。
我们好不容易下了山,到了峡谷中那条宽仅一米有余的土路上,这是来时的路。雨虽然小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路边那条小溪已经从之前的涓涓细流便成了湍急的小河。
“往里走三里路是村子,往外走二十多里才能到大路。咱往哪走?”他觉得我的脚伤是为救他所致,便没了倔强。
我想了想,还是选了近路,以我的崴脚,要是走出去恐怕要废了。老谭砍了一根木棍,找了件衣服缠上,给我当拐杖,掺着我,一瘸一瘸总算走到了村里。
雨已经稀稀落落了,路上泥泞不堪,一个人影都不见。村子不大,在土路北侧沿山散布着,东一户西一家,偶尔有连在一起的几户。
老谭先发现了蹊跷,说:“老尚,这村子恐怕没人了!”
经他一提醒,我仔细观察起来。近处的两户人家,一家大门倾倒在地,另一家门大敞开着。院子里杂草丛生,门窗凋敝。我们又往前走着,泥水在脚下“吧唧吧唧”响着。无一例外,后面的几户人家以大同小异的方式荒废着。
我俩心头顿时愁云密布,虽然没吱声,可眼神都在说:“这是个荒村”。
此时,六点多了,雨几乎停了,阴云在消散。因在深山里,天色已然在变暗。
“真倒霉,早该想到这村子荒废了,现在谁还在深山老林里住!”老谭没好气地说。
“再往回走是不可能了,今晚只能在破房子里过夜了。”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我又安慰:“这比露宿荒郊野岭强多了,至少遮风避雨!”
老谭弯了弯嘴角,苦笑着。其实,对于探险者,这确实是再好不过的境遇了。我们择了一家看起来心里舒服的房子往里走,屋门上挂着一张大蛛网,屋内杂物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
雨已经停了,暮色渐浓。老谭上院子里找柴禾,说要烤烤房里的湿气。我坐在一张破板凳上,查看脚腕,已经肿起来了。此时最需要冷敷,可是没有条件,我只能抹了消肿药。
忽然,听到老谭在外面喊:“有烟,老尚,那边有烟,肯定有人住!”说话间,老谭已经进来了,眼睛里放着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西头有一户人家的烟囱冒着青烟,肯定有人住,我去看看。”
我在破房里等着,他去打探了。约莫二十来分钟,老谭才回来,脸上没了去之前的欣喜。
“没人吗?”我问。
“有啊,”他说,“是个大娘,以为我们来寻人的,我讲了老半天她才明白。大娘挺古怪的,话不多。不过,还是同意我们住她家。多少有点烟火气,总比这破房强。”
去的路上,老谭跟我讲,那个大娘说这村子就她一个人了,搬的搬,死的死,都走了。
深山老林里,诺大一个村子,就她一人,不古怪才不正常呢,我心想。
“她打开门看到我,吓了一大跳!”老谭似乎心有余悸。
“你吓着她还是她吓着你了?”
“都有,她应该是被活人吓着了。我是被她的脸给吓着了,咋形容呢?算了,一会你见了就知道了。”
这个院子显然有生活气息,一块地上栽着一畦辣椒,一畦茄子,两畦豆角,几棵西红柿,还有几株无名花。一院三间房,西房上了锁。窗户都用麻纸糊着,这种纸已经很少见了。
与整个村子比,这家院子显得格格不入。
可能听到我们的动静了,东房的门“咿呀”开了,随着门缝的扩大,一张脸逐渐清晰起来。我猛然打了个激灵。老谭搀着我,感受到了我的不适,用手拍了我一下。
那是一张褐色的脸,深深浅浅的褶子,就像黄土沟壑一样,一层一层的。
眼前这个老婆婆,在这个荒废的村子里独自守着,没有人,只有残垣断壁和疯长的草。这是一种苍凉还是悲苦呢,在她的褶子脸上我看不出,也体会不到,只有脊背还在透着凉气。
“你俩睡这里。”她已经站在院子里,指着东房让我们进去,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这是一间堆杂物的屋子,屋后的墙上靠着的,挂着的,都是早已淘汰掉的农具,有镢头,锄头,镰刀,还有木制手扶播种机。除此之外,还有一顶柳条编的囤。厚厚的尘土和斑斑锈迹,昭示着它们已经许久没出过力了。
靠窗户有土炕,铺着一张灰毡布,这应该就是大娘给我俩安排的下榻之处了。
“谢谢啊,大娘!”我喊着。
“我不聋。”她说完就回中间屋了。
收拾停当,我和老谭从背包里拿出干粮吃着,。一安顿下来,饥饿和困乏就开始侵袭。
“你的脚肿得还挺厉害,得赶紧冷敷。”老谭边吃边说。
我苦笑:“这儿哪来的冰块。”
“该死的村子,明天赶紧离开这地方。”
“那你得背我出去。”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
老谭白了我一眼,说:“虽然你是因我受伤,可你也不能就此赖上我。”
吃着吃着就噎的不行,老谭去找大娘要水喝。不料,水没要来,我俩却坐在了她的饭桌上。她盛上来小米粥,白面馒头,还有一碟炒豆角。她干活不吃力,走路也算稳当。看来,她脸上的褶子并不像树的年轮那样,记载着年岁。显然,这顿饭是因为我俩特意加做的。我心里顿时温热不少,大娘话不多,心却不冷。
“大娘,你的家人呢?”我好奇地问。
她嚼着馒头的嘴,短暂地停了一下,没回答,又咬了一口馒头。老谭在桌子下踢了我一脚,那是警告我别多说话。
一顿饭吃的闷声不响的。吃罢后,老谭抢着干活,洗了碗刷了锅。反倒是我,坐在一旁,无所事事。
“大娘,这村子啥时候荒废的?”我又好奇地问。
“得有六七年了。”她竟然开口了。
我哑然,这么说,她已经寡居这么长时间了。看来她要么是寡妇,要么就是一辈子单身。
“人都搬哪去了?”老谭问。
大娘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说:“山外。”
“你咋没搬?”
“山里住惯了。本来还有几个老家伙,都死了,就我命长。”这是她说的最长的话。
老谭收拾完,从瓮里盛了一盆凉水,说是洗脸用,端到了东房。他告诉我,刚才洗碗时用的凉水,没想到这水竟然凉的很,应该是地下泉。
“用这个给你冷敷,虽然比不上冰块,却也管用。”
等到毛巾盖上我的脚腕时,顿时一股清凉钻心。老谭说的没错,只有山里的地下泉才会有这么透心凉的水。
次日天麻麻亮,老谭出去解手,在院子里发现了架子车,试着推了几下,能用。他欣喜万分,说是可以用这车子推着我出山。
“大娘会借给咱吗?”
“吃了饭,我问问她。”
借着困意,我俩又睡了一觉。等到醒来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只是多云天气,加上山里雾气氤氲,阳光便有些懒散。
老谭在院子里伸了个腰,一转身,发现架子车不见了。他忙去找大娘,屋里却没人,桌上饭菜已盛好,
“她大概是用车子去拉东西了吧,一会应该就回来。”我推测。
“但愿如此。”老谭有点丧气,他本打算吃过饭就走。
左等右等,大娘一直没回家,老谭就出去找,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毫无所获,又折了回来。
“这老太婆,古怪的很,走的时候也不说声。”他嘟囔。
经过昨晚的冷敷,我的脚消肿了不少,心情也好了起来,便开导他:“别着急,既来之则安之,有吃的,饿不死,你还急个什么劲!”
“听你这意思,是要在这儿养伤了?那好,你养着,我回去。”老谭嘴上这么说,脚却没挪半步。
“这山里手机信号也没有,不给家里报个平安,就怕时间久了他们担心。”
“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中午,大娘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不知名的草,却没有车子。老谭迎上去问:“大娘,你的架子车借我用下行不?你看,我这朋友脚崴了,没法走路,我想推着他出去。”
大娘皱了皱眉,脸上的褶子跟着翕动。没想到,她说:“没有,哪来的车子。”
老谭僵在原地,大娘自顾自往屋里走。老谭又追上去,说明明早上看到了。大娘使劲抬起眼皮,深凹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吓得老谭再不敢吱声。
我俩窝在屋里,思来想去,就是没有好办法。老谭觉得大娘肯定将架子车藏了,不想让我们走。我却认为大娘没理由这么做,留下我们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一个人在这深山里住了六七年,行为古怪,言语不多,你想她能正常吗?”老谭分析。
“我去找找,看看别的院子里还有没有车子可用。”老谭说着就去了,他向来雷厉风行。
他走后没多久,大娘来了,手里端着个瓷碗,里面黏糊糊的,像是草药。果然,她让我敷在脚上。
“那人呢?”她指的是老谭。
我搪塞:“他出去转转,闲不住。”
没想到,大娘生气地说:“别找了,车子没有,孤魂野鬼倒是不少。”
我忍不住纳闷,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老谭回来了,还真没找到车子。我把大娘的话说给他,他更生气了,差点就要去找她理论,被我拉住了。我敷了草药,对于她的好心,我还是感激的。
“她该不会怀着什么鬼胎吧,这要再让咱吃饭,我都不敢动筷子了。”
午饭还是小米粥和馒头,只是粥里加了绿豆。老谭迟迟不动筷子,我也跟着无动于衷。大娘看出了名堂,自己喝了一大口粥,又咬了一口馒头。她的牙快掉完了,一张嘴,黑漆漆的,就像是我们探险的洞穴口一样。
这顿饭吃的极不自在,各怀心思。吃罢饭,老谭也没帮着洗碗刷锅,我们径直回了屋。我觉得过意不去,还是对她说了句“谢谢”。大娘就像没听见,不理会。
到了下午,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老谭这回不折腾了,干脆睡起了觉。我拿着水壶去倒水,进了屋,看见大娘靠窗坐在炕上,盘着腿,窗台上点着一根蜡烛。
听见我进来,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我忙举举杯子,说是倒水喝。原来,她在缝制衣服,说是衣服,倒像是袍子。
“大娘,你可真厉害,还能做针线活。”我恭维着。
她捏着针,在散乱的灰发上磨了磨,说:“寿衣开线了,缝缝。”
“寿衣?”我惊讶地问。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人死了穿的衣服。”
她这是在给自己预备后事,我闭了嘴,倒上水,离开了屋子。
第二天吃罢早饭,我俩在自己屋闲聊,没想到,大娘竟然趁机“哐当”一声关了门,还上了锁。
老谭气急败坏地捅破窗户上的麻纸,透过木格子窗喊着:“开门啊,你要干嘛!回来,给我回来!”
大娘终究没回来,而且连大门也锁上了。老谭对着窗台捶了一拳,愤愤地说:“真是莫名其妙,这搞的哪出啊!”
“她没恶意,一个老太婆也不会把咱俩咋样。依我看,她肯定有事需要帮忙,所以不愿让咱走。”自从昨天看到她缝寿衣,我就觉得有古怪,正是这古怪,倒让我对这个神秘兮兮的寡居老太婆好奇起来。
“哦,看来你是不着急走了?”老谭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脚,无奈地说:“这样咋走,只能再等等。”
老谭躺在毡布上,不跟我说话了。
午后,大门响动,老谭一骨碌爬了起来,透过窗户看到大娘走了进来,挺疲惫的样子。老谭又喊叫起来,要求她开门。大娘不紧不慢走了过来,打开了门。
老谭一出去,就开始撒气,憋了大半天的火全给发了出来。
“你想干嘛?绑架我们吗?想让我们陪你在这个破村子等死吗?”
老谭一连串的质问,咄咄逼人,大娘显然被吓着了,有点哆嗦。
“老谭,少说点!”我劝他。
他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竟然用命令的口吻说:“你把架子车藏哪了,快告诉我!”
大娘可怜巴巴地说:“没有……没车子。”
“你还狡辩。”老谭用手指着她。
就在这时,老太太突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呜呜呜的,声音不大,可是在这四野无人的荒村里,听着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
“你们别走。”她嘤嘤地说。
“为啥呀?”我问。
“明天我老头和儿子回来,往年他们回来,就我一个,冷冷清清的。你们在,热闹点。”
这真是出乎意料,我一直以为她是孑然一身,没想到还有老头和儿子。
大娘揩了揩眼泪,手上有泥土,都粘在了脸上,掉进了褶子里。
“我可没兴趣。”老谭冷冷地说。
“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再留一天。”
我看她挺可怜的,那么大年纪了,跪在地上,便自作主张答应了。
“要留你自己留!”老谭甩给我个苦瓜脸,进了屋。
我将大娘搀起来,发现她身上也粘了不少泥土,就像是下地干活了。
“大爷和儿子,往年都回来吗?”
她点了点头,幽幽地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来一次。”
老谭是真生气了,他收拾背包,真打算走。我好劝歹说,才留住了他。他闹情绪,连话都不跟我说,晚上饭也没去吃。我给他端来一碗粥,一个馒头,又劝了好一会,他才勉强吃着。
“大娘也挺可怜,呆一天又不耽误啥事。再说了,不定过了明天,我的脚就好了。”
“我看啊,她家人肯定住在城里,就她一根筋,死守着这破村子。你说她怪不怪,放着好日子不过,在这里苦修吗?好歹人家老头和儿子还来看她,不然她得饿死。”老谭边吃,边嘟囔。
“也是,这些米面油,肯定是儿子送来的,不然她上哪弄。”
老谭去送碗筷回来,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跟我说:“老尚,你知道刚才我去的时候,她在干嘛?她坐在炕上叠寿衣,小心翼翼的,用手捋了又捋。”
“昨天我就见了,兴许是缝好了,便叠起来收着。”
“我边洗碗,边瞅她,感觉怪的很。”
“到了这个年纪,对自己的福寿再清楚不过,提前准备寿衣也没啥稀奇的。”
那一晚,睡觉前,我出去方便,竟听见大娘屋里有人说话。她已经睡下了,屋里黑灯瞎火,屋外月光皎洁。我壮着胆去听,才发现她是在自言自语,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静立在窗外,伸着耳朵想要听清她的话。不料,一句苍老浑浊的声音穿过窗户纸,传了出来:“听啥听!”
我知道这是她的声音,却又与白天不尽相同,吓了一跳的我,也忘记了解手,就跳回了自己屋。
那一夜,我心有余悸,久久未能入睡。
次日,一切照常。只是老头和儿子要回来,她显得比前两天眉头舒展了些。一上午,她都在忙活,准备饺子馅。去年晒好的萝卜干,煮了煮,一截风干肉,同样煮熟了,切成块。她将萝卜干和肉搅在一块,叮叮当当剁了起来。直到剁成泥,才拌入调料。
午后,她又切好了三样菜。一碟西红柿,红里夹着绿。一碟茄子,顶上堆着一撮辣椒丝。一碟豆角,抽过丝,掰的长短不一。除了菜,她还把包饺子的面揉好,放在盆子里,盖了一张湿毛巾。
准备好这些,她就提着篮子出门了。她没说啥,我和老谭猜想应该是去接人了。我俩坐在院子里,像主人等待稀客一样,等着老头和儿子。
“你说,他们见了咱,会不会吃惊?”老谭问。
“大娘肯定会说告诉他们,有啥好吃惊的!”
我们俩直等到四点,离她去时已经有两个小时了,还不见人影。
难道她要独自走出山里去接?我的天,将近三十里路呢。一定不是,按理说老头和儿子应该骑着摩托进来,哪用的着她去接?也可能路上耽误了,还没到。
我俩猜来猜去,最后老谭干脆说:“这样吧,咱去把饺子包了。”
说干就干,又是擀皮又是包,我们忙活到六点左右,将饺子包好了。天已经暗了下来,她却还没回来。我俩心里打起了鼓,这个怪老太婆又在搞什么名堂。
“把菜也炒了,估计也快到了!”我提议。
此时,我们做这些事似乎都是在排遣心里的不安。莫非路上出了事?我在想。也可能是人没来,老太太不甘心,还在苦等。虽说往年都是这一天来,可谁还能没个变故,这地方又没通讯设备,也没法通知她。
“要是菜炒好了,人还没到,就出去找!”老谭又急又气地说。
他掌勺,又干了起来。谁知,菜还没炒完,大娘回来了,竟然推着架子车。车上有不少泥土,就连她身上都粘了比昨天更多的土。
“人呢?”我问。
大娘不说话,挎着去时带着的篮子,上面盖着一块红色的大头巾。进屋将篮子放在柜子上,她又出去拍打着身上的泥土。
老谭看情况不对劲,又催问:“你接的人呢?”
大娘嘟囔了一句:“一会就来!”便去倒水洗漱了。
老谭炒完最后一道菜,盛了端上桌。大娘烧水煮饺子,我俩坐在桌子旁,面对着她。
“你又在诓我俩吧,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老头和儿子!”显然,大娘此去并不像是接人,老谭受不了欺骗。
大娘往灶膛里添了柴禾,风箱拉的呼呼响,哭丧着说:“有,有啊!”
饺子煮好了,我抢先瘸着脚过去盛。大娘准备了五只碗,我揣着疑虑将每只碗里都盛上饺子。她认真地摆好五幅碗筷,特意将另外两张凳子也摆好。
做好这些,她走到放篮子的柜子旁,掀开门,从里面拿出了两个相框,用袖子拂了拂土,摆在了柜子顶。
看见相框正面的一刹那,我的头皮“噌”的一下,麻了一片。
黑白照片上,一老一小,容貌有几分相似,一看就是父子俩。不用说,这就是大娘口中的老头和儿子!他们已经死了。
她颤抖着手,揭开篮子上的红头巾,从里面摸出了两个牌位。我没有凑近看牌位上的名字。此时此刻,脚底就像生了铅,挪不动。不过不用看,那就是父子俩的灵牌。
她恭恭敬敬地摆好牌位和遗像,才回到了饭桌上。脸上讪讪的,似乎是在抱歉。
老谭不吃这一套,他的脸已经拉的老长,脸色难看极了。我知道,他在强压着怒火。
“吃啊,吃!”大娘招呼完我俩,把三样菜分别往那两只空摆的碗里夹。我俩依然没动筷子,这样的饭有点难以下咽。
“今年有俩人一块过,热闹!”
往年都有这一天,那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阳历八月二十一,阴历七月十四,外面月正圆……我越琢磨越感觉阴冷起来。
这不是中元节吗?今天是阴历七月十四,没错,就是鬼节。
“今天是鬼节!”我叫出了声,也许是因为心里害怕。
老谭听到我的叫声,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吼:“你是人是鬼?”
没想到,大娘笑了笑,说:“什么鬼啊,我就是人!”
“你到底要干嘛?”我也有点生气了。虽然我不信什么鬼神,可置身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也不由得将信将疑。
“我就是在这一天祭祭爷俩而已,能干嘛。”
“人都死了,你还诓我俩,说他们要回家。”老谭怒气未消,差点拍桌子。
“这不是回家了嘛!”她望着柜子说。
“真是神经病!”老谭有点骂骂咧咧,我拉了拉他,让他坐下。
大娘不管我们,自顾自说话:“老头子,我都说了你多少次了,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你不听,非得学人家,出去打工,还老捡重活干。哎,你命苦啊,钱没挣着,累了一身病。咱没钱,治不了你的病,你说你图个啥?”
说完,她又往儿子碗里夹菜,又开始说儿子:“儿啊,你放着书不读,非得去挣钱,你爹的病是你能救得了的?你说你,跟你爹一个臭德性,没那能耐还非得逞强。你说你一个旱鸭子,你跳江里救人家孩子干嘛,你这不是自己找死嘛!”
听着她诉说,我俩的心渐渐平静了,拿起了筷子。
“哎,你爷俩真是混蛋哪,走的倒轻快,留下我给你们烧纸送钱的。人家能搬的都搬了,我不想走啊,你爷俩就在这,我往哪去呀,我得守着你们。这几年,天不留人,那几个老家伙,全都进黄土堆了。”她往嘴里送了一只饺子。
我们也吃起了饺子,其实味道还不错,可是,嚼起来总是掺着其他味。
“我知道,你们想我了,我怕是也快要去找你们了!”她这话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飘着,怪瘆人的。
我俩三下五除二吃完,也不帮她收拾,逃也似的回了屋,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明天无论如何都得走,爬也要爬出去。在这里,被她一惊一乍地吓着,简直快成精神病了。”老谭抱怨。
“你还信鬼节呀!”我问。
“在这里,不容你不信,她说那些话,我就感觉那两个凳子上有人在听一样。”
“传说鬼节这天,阴阳相接,鬼混都会……”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行了行了,你还来劲了。”他一扭头,裹着毯子睡了。
我丝毫没有困意,闭着眼睛,脑子里清醒极了。那一晚,大娘进进出出,很晚都没睡。一直到月光如昼,我听见西房的门锁开了,脚步声进了屋,之后便再没了动静。
自从我俩来了之后,西房一直都是锁着的,里面有啥我不得而知。她在里面没出来,一晚上睡哪?真是个神秘古怪的老太婆,。我虽然心生好奇,却依然躺着,闭着眼,没有勇气走出去看看。
不知几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我是被老谭急切的喊声给叫醒的,从他的神情里,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
“你快起来,老太婆又不见了,连饭都没做!”
我一骨碌爬起来,竟然忘了脚还没好,刚走出一步,就被生疼的感觉扎的完全清醒了。
我径直往西房走,老谭跟在后头。果然,西房门开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形似棺材的东西,放在地上。那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棺材,显然是大娘自己用木板做的,充其量就是个大木盒子。
我俩将门完全打开,壮着胆走进去。看到躺在里面的大娘那一刻,我们真以为她是睡着了。她神情安详,平日里散乱的灰白头发,刻意梳的整整齐齐,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没反应,俯下身摸了摸,人已经凉了。
我的鼻子使劲酸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老谭就站在我旁边,这个脾气火爆的人,此时也是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肃立着。
她穿着前两天一直在缝制的那件寿衣,深褐色,很旧的款式,皱巴巴的。
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我蹲下去,扶着棺材沿,看见上面画着图,像是地图。这显然是想让我们看到。我抽出纸,站起来和老谭一块看。
确实是地图,很简单的地图,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路的一头就是她的家,另一头画着两个坟,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坑,看来是她给自己留的。
我想起了她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泥土,如果没猜错,她一定是去自掘坟墓了。
那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邦我”,她大概不太识字,邦应该是帮。
“她是想让咱俩帮忙把她下葬了?”老谭瞪着眼睛问。
我点了点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清楚,她是怎么死的,竟然可以这么安详,我们也不得而知。在秦岭这座古老的山脉里,孕育着无数意想不到的药草,要说有什么可以让人毫无痛苦死去的草药,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种坦然赴死的准备,她大概很早就开始了。只是,我和老谭误打误撞的到来,无疑让她的死提前了。她想借我俩之手,将她埋在老伴和儿子身侧。
我们放好棺盖,推来架子车,将棺材抬上去,找了根绳子绑扎好。我们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一块带走,不打算再回来,也没必要再回来。
按照她画的地图,出门向西顺着那条进村土路走到头,向北拐,踏上了一条上山的土路。老谭在前头拉着车,我忍着脚痛在后头使劲推。好在并不远,十来分钟就到了。
那是一片缓缓的山坡,草不高,开着几处黄色的花。确实有两个经年的坟头,并排立着,紧靠着有一处新挖的墓坑,一米多宽,两米长。坑外扔着一把镢头,两把铁锨。
这就是她给自己掘的墓,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看着这棺材,还有这坟墓,想起了昨天还活生生的她,我不禁眼眶湿润起来。
她自食其力,不惧死亡,自己掘好坟墓,走进管材,简单地了结了残生。
后来,我总在想,如果我和老谭没有误打误撞见到她,或许,她就不会那么快死去。然而,一切都像是注定的,这样的结局未尝不好。
唯一遗憾的是,前一晚,她本想在生前热热闹闹地与老头和儿子聚一次,却因我俩的误解变得冷场。
埋葬了大娘,我俩恭恭敬敬地跪拜,没有纸钱,老谭捡来一堆干树叶和枝子,点燃了。
下了山,我坐上车子,老谭推着,我俩开始往山外走。路过大娘家的时候,我让老谭停下,去把她家的大门关上,拉上了门栓。
很快,我们就出了村。从此,这个村将无一住户,彻底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