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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你好,我叫邱思蔓,生于殷实富裕之家,长于繁华喧嚣之都市,父母婚姻美满,家庭生活幸福。家里早早出资送我去海外游学,我容貌尚佳,社交场上又八面玲珑,自然有追随者众多。
每当我站在全身镜前,看到对面那天生丽质的脸庞和婀娜多姿的身段,我朝她妩媚一笑,脑海里就不自觉地浮现出这段描写。我呀,就是千金小姐。
01
第一次遇到许唯依是在快时尚品牌的T恤专柜,同是国人在异国他乡自然有些亲近感,我不禁趁着工作间隙和她攀谈起来。
三线小城,奖学金出国,老老实实的姑娘,同在M大读书,比我大两岁。打份零工,也算是缓解一下平日的经济压力。她倒是没问我为什么也来打工,一门心思地叠着眼前那堆被顾客一再翻乱的T恤。
眼看顾客如织,店内管理混乱,我拍拍她的肩膀,耳语道,“许唯依,帮个忙,我图书馆的储物柜要续费了,我去去就来,经理来了打个掩护,记得给我消息。”她点点头,没多话。
一个下午都没收到消息,我悠闲地抱着一杯鲜榨果汁再次赶往T恤专柜,远远地,流动不息的人潮中,唯独许唯依还杵在那儿一动不动,闷头叠着T恤。
“怎么样,有人查岗吗?”我问她。
“没,压根儿没人管。”她语气平缓地回答。
“走,五点了,打卡下班吧。”我看了看手表。
“嗯,行,你倒是心挺大,不过这工作也真无聊。”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是有些无奈又疲惫的神情。
“一起去吃晚饭吧,这边购物中心有家越南米粉还不错。”我随口问了问她。
“不了,我家里还有饭菜。”她摇摇手,明显想和我告别。
我猜她大概也想省点钱,于是我扬了扬眉毛,“好,那再见。”
出了店门,我们分别左右拐,直到隐没在人群中。
02
我没想过我还会遇见许唯依,明显我们不是一路人,但这次是我主动联系她的。
租的公寓即将到期,而我和房东产生了些小分歧,我难以理解为什么她粗暴地拒绝了我的要求。不过是想让她翻修一下卫生间,墙角起初星星点点的小黑斑逐步扩展,显然是阴冷潮湿的环境下,有长霉的趋势。我自认为合情合理,她却劈头盖脸地又旧事重提,责备我当初泡澡忘关水龙头,热水外溢,把卫生间的木门泡到变形,说是我当时处理不当,才埋下发霉的隐患。我只能摊手,和这种更年期烦躁不安的女人无力沟通。
行,我不住了!
随手刷着朋友圈,许唯依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人居然有条状态,她在找房!我点开和她的对话框,空空如也,原来我们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交流,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打字的速度和决心。
嗨,唯依,我是思蔓,还记得我吗?一起叠过T恤啦,我也在找房,我们一起吧。
又加了几个眨眼微笑的表情,我点击了发送。
找房的事情异常顺利,我相中了学校边上的一间四居室,和房东商议之后,便再次联系许唯依一同看房。
北半球高纬度的深秋时节已是寒意十足,我站在寓所楼下等她,夜幕低垂,眼见着街道两侧的路灯齐刷刷地亮了起来,远远地,一个穿黑色外套,深蓝牛仔裤的女孩正朝我迎面跑来。她背上的书包正随着她的步伐做着无规律的上下舞动。
“对不起啊,思蔓,我来晚了,学校的研讨课居然拖了这么久。“她在我面前停下,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打量了她一番,和半年前没什么变化,戴着细框眼镜,梳着大光明的马尾辫,宽额头略显尴尬地裸露在空气中,大概是天气干燥的缘故,她的嘴唇好像有些干裂。
我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巴,“嗯,没事,走吧,五楼就是。”
一起上到五楼,房东已经在等着了。房子整体不错,虽然本意是家庭房,但房东巧妙地做了间隔,把大厅一分为二,加上原来的两个卧室,一下就变成了四卧,按单间租给学生最划算不过了。
我觉得十分满意,悄悄和她耳语,“剩下两个房间我们可以转手,现在不愁找不到人,想提价也可以,毕竟我们就相当于二房东了。”
许唯依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继续和房东周旋,又争取到再便宜一些的租金,许唯依像是在静听成年人商谈的小孩子,完全插不上话,不知道是不是室内的灯火过于耀眼,她偶尔摘下眼镜呵一口气,擦了擦镜片。
03
许唯依是个很规律的室友,她大约早上八点半出门,晚上六点半回家,中午并不会回来。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每扇紧闭的房门背后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来往匆匆,偶尔会在厨房、走道打个照面,停下来,闲聊几句,无非是关于潮湿阴冷的冬季或者困难重重的学业,然后又是轻轻带上的房门和瞬间安静下来的公共区域。
一天清晨,西北风刮得正烈,楼下车棚的塑料顶棚在强风下发出阵阵哀嚎,我猛然惊醒,躺在床上睡意全无。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许唯依出门的脚步,她关上卧室门,钥匙插入孔中,咔嚓咔嚓转了两圈。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锁门这个动作硬生生地把我拽进了回忆的漩涡,让我瑟瑟发抖,紧紧地裹住了被子。记忆里的那扇门砰的关上,里面充斥着一个男人的怒号和一个女人的尖叫,我拖着被子站在那扇门口,钥匙孔里映射出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可光的源头不是光明,却是厮打咒骂,烟灰缸砸碎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我颤抖着把手伸向门把手,锁着。我又拖着被子回到床上,抱紧了我的毛绒兔子,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那年,我七岁,那扇房门后面的是我爸妈。
我平躺好,试图从回忆里奔逃出来,一手攥紧了被角,一手握拳,深吸一气,努力重复那段我已经背到滚瓜烂熟的句子,“不,我父母婚姻美满,家庭生活幸福,那个影子不是我。”
平静片刻,窗外仍是风雨交加,我不知道受什么引力驱使,目光疏离地坐起在床边,我哆嗦着摸到床头柜上的钥匙,把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脚插到柔软的毛绒拖鞋里,我走到门口,带上门。不过轻轻一转身,我把钥匙插进了那个不属于我的钥匙孔里,咔嚓咔嚓反向转了两下。
我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有些仿佛闯入了犯罪现场般拘谨,可脑海中又再次浮现那个透着光的钥匙孔,和那个尝试开门的小女孩。我试图为自己辩解,我就看看而已。
房间的布局和我的很像,大概学生时代大家入手的东西都差不多吧,墙角是张床,旁边是书桌,一个衣柜靠着另一面墙,还有一个书架立在门边。我扫了一眼,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着还剩一点牛奶的空碗,还有一本倒扣下来的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贴在墙上的照片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慢慢挪动着脚步,直到站定,大多数都是附近的风景照,像海德公园、西敏寺或者塔桥这些地标建筑,下面还有几张明信片,倒是欧洲大陆上的旅游胜迹。我突然觉得有些呼吸急促,一张罗马许愿池的明信片打得我猝不及防,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就站在这个喷泉前面,在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我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明信片!
我把手伸向那只精致的小木夹,取下明信片,翻了过来,后面是封长信。
To 唯依,
展信问好!
唯依,我们今天去了罗马许愿池喷泉,真美呀。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到了当年我们备考雅思的场景,那时候我们常和自己说All roads lead to Rome. 可心里都不确定什么时候、又是以怎样的方式才能到达我们的罗马,那些我们一起早起晚归的日子,一起练习英文对话被当成外国人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好像藏在风里了。如今我们都到达梦之彼岸了,回头看看竟然有一丝喜悦和庆幸。
祝你一切顺利!有机会我们要一起旅游呀!
璇
我又翻了翻其它几张明信片,每张后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落款都是璇这个名字。我握住这张明信片逃离似地跑回了房间,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我的那张一模一样的,翻了过来,背面空空如也,刹那间,我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原来形单影只的许唯依也有挚友!而我呢,那些在我身边笑意盈盈的面庞,来往之间,有些早已模糊到难以辨别,说好的友情呢!盛怒之下,我抽出笔筒里的黑色马克笔,涂掉了明信片上许唯依的名字,随手扔到了衣柜深处。我又匆匆拿起那张空白的明信片,放回到了隔壁房间的照片墙上。门要锁两道,我听见脑海里的声音。
04
转眼间寒假将至,四居室里稍显冷清,另两个房间里的学生早早地订了机票,不是出游就是归国,眼见着就剩许唯依还偶尔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的一日三餐。
一天傍晚,当我打开公寓大门的时候,好像从厨房间飘来了饭菜香味和欢声笑语,我满腹狐疑地寻着声源走去,许唯依带着围裙的背影正在水池旁忙活,桌旁还坐着一个人,一个男生,手边满满当当放着包好的饺子。大概是他讲了什么笑话,她笑得弯了腰,又恰巧被溅得满脸水花,惹得他笑意十足,正准备起身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水滴。
我打量了他一眼,个子不高,寸头,长脸,戴眼镜,长相平平,是走在大街上我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路人面貌。大概是听到我的脚步声,许唯依转过身,看到我,笑着介绍,“思蔓,这是我男朋友,放假了来看我。”说罢,那个男生朝向我,微微点点头。
我努力压住吃惊的情绪,迎向他的目光,又摆出镜中那个明眸皓齿美人的娇态,皎洁一笑,“嗨,你好。”温柔甜蜜的声线击打在他厚重的镜片上,我看到他的眼神在躲闪,我感到一丝咄咄逼人的快意。许唯依倒是丝毫没有察觉,“思蔓一起来吃饺子吧,我们包了好多。”我回屋放下外套,便又来到了热气腾腾的厨房间。
闲谈之间,我大致了解到,许唯依和她男朋友在国内是校友,同是奖学金出国,但去了不同的学校。他们偶尔相视一笑,偶尔又揶揄一番,显然是经年累月的相处之下早已默契十足。这次假期他们有出游计划,所以不会在这里停留过久,明天一早就启程去南方转转。
夜间,我有些辗转难眠。耳畔仿佛还回荡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我第一次听到许唯依笑得这么纯真爽朗,我一直以为她活得谨小慎微,连说一句话都是思量半晌,连笑和哭都要过度把持。我又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了会呆,人在黑暗中好像难以感知自己的存在,整个躯体仿若分子原子般弥散开来,远处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点灯光,刚好让我能辨清伸出的右手,我这才大致知晓我原来还在这儿。窗外的夜安静得可怕,我猜大概有家的人都回家了吧,所以大街上才空荡荡。
许唯依和她男朋友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当我回过神来,我发现我又已经坐在许唯依的书桌面前。她的房间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桌上多了一张照片,服帖地封在相框里,是她和一对中年男女,他们站得略有些拘谨,把她拥在了中间,但脸上是笑盈盈的模样,她那时候还是稚嫩的短发,单手比了个耶。她和她爸可真像,我不禁感慨到。
我好像也收到过这样的礼物吧,十八岁的成年礼就是一张离婚协议书,他们分居多年却又不肯分离,美其名曰为了我,可十八岁一到就又爽快地在那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是因为所有法律上抚养教育的义务通通都不再成立了吗?是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谈论这件事情,堂而皇之地弃之而去了吗?最后一次见面,他们还是在那间以前总是上锁的房间,我对开门这件事的执着早已遗失在七岁那年的夜里,我匆匆走过,只听到一句,“送她出国吧,走远点,钱不是问题。”我是应该多心怀感恩呀。
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拿起书桌上的镜子,眼线的黑色晕染开来,花了。许唯依,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让我难过,而你呢,正和爱的人在游山玩水吧。我奋力地把镜子砸向墙角,喃喃起身,不,我父母婚姻美满,家庭生活幸福,他们送我去海外游学,是希望我学有所成。
05
许唯依要搬走了,我是最后才得到的消息,她直接和房东进行了沟通,等我知道的时候,她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们没有正式告别,也没有祝彼此好运。她搬走的那天塞了封信到我的门下面,我后来才看到。
思蔓,
我知道是你。
家庭房所有房间的简易门锁都一样,只需要一把钥匙,我们当初没告诉其他两个房客,因为不想被闯入,你还记得吗?
我不喜欢你,甚至害怕你,但又有点怜悯你。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其实也都与我无关,但如果可以,请试着打开内心,试着接纳一下周围的世界,也许会越来越好。
那么,再见。
许唯依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