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第一位诗人是李商隐。那还是在我年少不谙愁滋味的时代,生活是春日的阳光,明媚灿烂。但是偏偏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爱上这位忧郁的诗人。
他的很多诗都是在写雨,“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的惆怅;“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思念”;“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凄凉……李商隐的雨总能触动我内心深处那根最柔软的弦,让年少的我透过字里行间浸染到他淋过的雨。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首诗的题目,叫做《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崔雍和崔衮,是诗人表舅崔戎的两个儿子,诗人的从表兄弟。在唐文宗大和七年(公元834年),李商隐应试不中,投奔做华州刺史的表叔崔戎。第二年,崔戎调任兖州观察使,没想刚到兖州就病故了。崔戎对李商隐不仅有亲戚之情,还有知遇之恩,他的去世,对落榜失意的李商隐来说,无疑是苦中增悲、雪上加霜。而崔戎的两个儿子崔雍、崔衮和李商隐也是情深义重,手足情深,对于崔戎的逝世,他们心头有着哀伤的共鸣。
诗人在表舅故去之后离开崔家,旅宿在骆姓人家的园亭里,苦雨寂寥中,首先想起的是这两位表兄弟,因此写下了这首诗。
这大概是我读过最凄凉的诗了,考场失意、亲人故去、手足离别、羁旅遇雨,竹坞、亭槛、流水、枯荷等极其普通的景物,都勾勒出清幽凄切的意境。诗人对崔雍、崔衮两兄弟的思念,对舅父故去的悲伤,以及诗人自己的寂寥,都尽付于这旅途中枯荷间的雨声了。
让我们将目光转向下一首诗。
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这首诗的题目很简单,就叫《滞雨》。这又是一首羁旅诗,滞留、夜雨、残灯,再加上萧瑟之秋,旅途的愁苦与人生的孤寂都集中到一起了。孤单寂寞的处境本就容易滋生乡愁,更何况还是在秋雨绵绵的深夜?归思难收,归期无定,归乡梦浓,归心似箭,但偏偏又碰上似乎永无休止的连夜雨,这无法排遣的无奈、凝重堆砌到一起,于笔墨间呼之欲出,使我隔着书页都仿佛闻到了长安夜雨的凄冷。
一盏灯油将尽的孤灯之下,坐着一个满脸愁容的独客。灯已残,说明独坐已久;独坐久,客难眠,乡愁深,伴着飘零的秋雨,凄清寂冷得令人心碎。此情此景,自然而然想起了阔别的故土,诗人叹息了一句“故乡云水地”,是感叹故乡在云水相接的苍茫辽阔之地、归乡太难吗?是故乡有云重水复遥远的阻隔,归乡路漫长又受到风雨的阻挠吗?还是故乡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而只在自己如行云流水般飘渺的乡思中?雨夜客居,残灯独坐,正是思乡心绪浓郁的时候,但诗人却叹息一句“归梦不宜秋”。为什么?因为萧瑟之秋本就是愁绪的代名词,心上秋,即是愁,秋风秋雨秋夜秋灯,无一不令诗人愁肠百结,在满目愁景的季节,在满怀愁绪的梦中,在淅沥缠绵的秋雨里,再做思乡的归梦,倍添凄凉,实在是不宜。
这滞留了李商隐的长安的夜雨,一直从千年前下到了今天,使我捧着诗册,仍能感受到诗人的愁绪。
李商隐是个忧郁的人,他诗中的雨亦全部是忧郁凄凉。让我们将目光转向他的一首《风雨》: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这首诗,道尽了李商隐一生仕途的尴尬。我国古代许多诗人都是郁郁不得志的,李商隐也是其中之一。好不容易考取功名,欲展抱负的时候,却深陷牛李党争,左右为难。幼年失孤,清贫度日的他,饱受贫苦却从未放弃读书,直至受到令狐楚的赏识得到资助才脱离了贫困,但应试却屡次失败,好不容易得中进士,却受牛李党争影响官场失意,这对李商隐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无奈与痛苦。
知遇之恩的令狐楚父子是牛党,他却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为妻,在令狐楚处入幕的时候结交的友人视他为叛徒,李党也并不信任和接纳他,导致他一生仕途失意,风雨飘摇,如同一棵雨中的漂篷浮絮,无根无依。
这是一首作者以风雨比喻自己境遇的咏怀诗,首联借《宝剑篇》的典故发端,讲述自己长年漂泊凄凉的身世。颔联通过对比,抒发自己对不平境遇的怨愤。颈联直接写明由于陷入党争,致使新知,旧友都已疏远冷落,更具体表现了自己尴尬的现状。尾联写自己本欲断酒,但由于忧愁,又不断饮酒消愁。全诗意境悲凉,表现诗人沉沦孤独的感情和遭遇,真切感人。李商隐的诗,向来喜欢加入典故,比如这首诗首句中的《宝剑篇》,宝剑篇、宝剑歌有很多版本流传,我觉得本诗中的宝剑篇应该是指比李商隐早一百年的唐代诗人郭震所作的《宝剑篇》:“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最后,我们将目光转向《夜雨寄北》。这首诗,与李商隐的其他诗作大相径庭,他一改平日里喜欢在诗中运用大量典故的华丽风格,只用了最平实的语言,最朴素的文字,笔尖划过纸畔,留下的是一抹看似淡漠、实则蕴含着无限深情的墨香痕迹: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淅沥缠绵的秋雨,最能惹人离愁,静谧的夜晚,窗外雨声潺潺,屋内独对孤灯,思乡之绪萦绕在诗人心头,回忆起与妻子共剪蜡烛、灯下夜话的情景。此时,家是那样遥远,夫妻剪烛夜话这种再平常不过的情景,竟不知何时才能重现?想到这里,诗人满腹的愁绪,想必已如那满涨的秋池般,四溢横流了。纸短情长,信虽可托秋鸿传送,但是这欲诉无处诉的离愁,又如何能解呢?
和李商隐一起听雨,读李商隐风雨飘摇的一生,唯有一声叹息,与这潇潇雨声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