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喝完了最后一杯威士忌，窗外的霓虹已经晕开，就像衣服上洗掉色的花纹，凌乱、边界不清。

朦胧的灯光一闪一闪、一明一灭，和我心跳的节奏刚好同频，我有点晕，想吐，我买完单，提起手提包，踉踉跄跄走出酒吧。

离酒吧不远，便是中心广场，夜晚的广场十分热闹，运动的、遛弯的、跳广场舞的、做直播的……

我鬼使神差地晃悠到人群中，伴着大妈们放的广场舞音乐，跳起了霹雳舞。我上窜下跳，忘乎所以，突然被一物绊倒，摔了个四蹄朝天。原来是我的高跟鞋跟子勾到了网红的音响线，正在做直播的美女网红赶快跑过来扶我，嘴里不停地道歉。

我甩开她的手，用诗歌朗诵的语调对人群大喊:“姐狼狈吗？不，这不狼狈，我比这狼狈的时候后特么根本没人看见，你们的感情被欺骗过吗？你们的闺蜜背叛过你们吗？”

我很失态，像一个疯子，周遭的人群以我为圆点，汇聚了过来，把我重重围住，有人在嘲笑，有人在劝慰。

我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眼光，因为他们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和我有关系的人我都不在乎了，还会在乎这些路人甲乙丙丁？

我从地上爬起来，手舞足蹈地唱着:“分手快乐，祝你快乐……我们的爱情到这儿刚刚好，不多也不少还能忘掉……”

不记得我串烧了多少首苦情歌，只感觉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哄笑声、掌声都如潮水搬涌来，我一向是ktv麦霸，这下借着酒劲，又受到这么多人鼓舞，唱得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把自己唱哭，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周遭值夜班的警察，人群被驱散，网红才拔了线匆匆离开。而我则倒在一位身着警服的男人怀里，不省人事。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派出所的长条凳子上，整个后背和后脑勺被硌得又疼又麻，胳膊和脸上被蚊子叮了好多包，昨天盘起来的精神丸子头也散落了下来，假睫毛被蹭到了下巴上，我不敢想象此时我的尊容多么让人倒胃口，我坐起来，正准备溜走。

这时，一位中年的警官走了过来，他用警察惯用的语气对我说:“你醒了，说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眼前这位警官，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神情十分严肃，我不敢多看他一眼，因为我此时的尊容实在不能支撑我的自信，我一向是爱美的女子，这会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像犯了错的小孩:“我，失恋了，一个人去喝酒，喝醉了，就在唱歌，后面就不知道了？”

“就这样？”

我点点头。

“姓名？职业？住哪里？”

“文静，住木鱼公寓，在安安双语小学当老师……”

盘问良久，做了笔录。

“好了，对着大厅里的镜子把自己的仪容仪表整理一下，你可以走了，以后少喝点，一个姑娘家，喝成这样，不仅对自己不利，还扰乱公共秩序！”

千恩万谢过这位警官以后，我便匆匆出了派出所。

二

一看时间，我的天，今天是周一，学生返校，我有晨读，现在已经八点二十，老师要七点四十前打卡上班的，这下惨了。

我本来想打电话给搭档老师让他帮我代代课，可摸了摸包，手机也不翼而飞，我只好硬着头皮打车去学校，向学校飞奔而入。

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教学楼，和楼梯上款款走下的年级组长撞了个满怀，她扶了扶眼镜:“文老师，大家找你都找疯了，电话打不通，担心你有什么不测，校安办都去你租住的公寓找你了，现在都几点了？”她指了指表，“赶快去校助办公室，你摊上事了，姐也管不了了，你想好怎么解释吧！”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们最怕的就是王校助，由于校长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就代表了学校，代表了校长，是一切权威。

我蹑手蹑脚向她的办公室走去，路过楼道时，所有老师见了我，都投来奇奇怪怪的眼光，连一向和我要好的小丽老师和我打招呼时，面部表情都极为不自然。

我心想:“至于吗？不就迟到了吗！好像谁没迟过似的，再说了《安安双语学校教师考勤管理办法》有规定，对迟到老师的处罚不就是扣工资200元，取消季度评优资格吗？有什么大不了！再说，我上周公开课比赛刚好拿了全市二等奖，学校刚在公众号上报道了我，大不了功过相抵！”

想到这里，我便抬头挺胸，昂首阔步，怕什么，我是学校的青年骨干教师，入职四年来，拿奖无数，家长和学生特别喜欢我。不说迟到，请假都很少，这还是第一次，学校会原谅我的。

我把老师的职业微笑挂在脸上，迈着款款的步伐，来到王校助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王校助是个四十岁刚过的女人，体态丰腴，面容姣好。

在我眼里她十分有魅力，我一直幻想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样，成为校长助理，在学校里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不用上课，不用管成绩，还可以对所有老师的课和成绩指手画脚。

可老师们私底下却说，她是凭“那个”上的位，她和校长的关系，那叫一言难尽呢，她呀，惯会打着上传下达的旗子媚上欺下。

此时她抱着膀子，背对着门，脸朝着窗外，好像在观望风景，又像在思考着什么。

“进来吧！把门顺便带上。”她依然没有转身。

我乖乖地带上门，来到她又宽又大的办公桌前，等待着一场来自于口腔的暴风骤雨。

上一次和王校助面对面，还是我的公开课从全区脱颖而出，准备去市上赛课的那段时间。教研组给我安排磨课，五年级有七个班，同样的课题、同样的设计要求我在每个班上一遍，然后同学科老师听评课，七嘴八舌，各抒己见，等到七个班上下来，我的教学设计已不是我的教学设计，而变成里“集体智慧的结晶”。

就在最后一次磨课时，王校助拿了听课记录本，伴着上课铃的最后一个节拍，进了教室，她浓烈的香水味让靠门那个有鼻炎的同学连打几个喷嚏。她优雅地坐在了第一排，大屁股挤在第一排同学的凳子上，那个同学差点被挤得掉了下去，整节课我都没有看她的脸，也没敢提问坐在她周围的同学。

评课时，同学科老师都给了我很高的评价，可不得给高评价吗？这节课是我们全组老师智慧的结晶，如果说不好，那就是自己对自己的否定。

老师们评完，便是王校助的“画龙点睛”，她是学计算机的，对英语课一窍不通，她也很会藏拙，微笑着说:“课整体没有问题，就是有的细节你们再推敲一下，还有文老师笑容再打磨一下，不够恒温。你还是太年轻，整堂课虽活泼生动，但缺了些睿智和大气。还有那个，那天的着装打扮一定要得体高级，你代表的是我们安安校，并非你本人，不能随意，衣服的话，我有几件上档次的正装，到时可以给你借着试试。”

我嘴上说“是是是”“谢谢，谢谢”，可心里却不以为然，她这是来“装人”的，没有给出一点专业方面的建议。我是去授课，弄得跟去推销保险一样，还借高档正装给我，没看她什么体型，我什么体型。

从评课室出来，她便装模作样给校长打电话:“校长，您放心，小文老师的公开课，我已经把过关了，总体还行，但她还年轻，得多历练……”

但总的来说，在安安校这几年，我和王校助各安一方，没有太多交集，我也很少来她这富丽堂皇的办公室。

“你坐着吧，文老师，喝茶还是咖啡？”王校助缓缓转过身，看着我，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到底有没有生气，会不会发火。

“不用，不用，我不喝了，我站着……”我有点慌。

因为学校老师都知道，进王校助办公室，遭到劈头盖脸的大骂，就证明没啥大事，挨完骂就可以回去上课了，王校助骂的人多了，也记不住谁是谁，所以老师们该干嘛还是干嘛。可一但王校助要给谁泡茶、磨咖啡，那就是大事，要么是处分，要么是解聘。

“天啦！不会一次迟到就给我给处分吧？”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头上冒出了冷汗，由于昨晚醉酒身体虚，此时有点快站不稳了。

“那你喝杯茶吧，昨晚喝那么多酒，喝点茶有好处！”王校助双手自屁股到大腿扶了一下她勒得紧鼓鼓的裙子，慢慢坐下，顺手从她办公桌侧面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

天啦，她居然知道我迟到是因为喝醉，是谁告诉她的？

我急忙说:“王助理，我错了，我以后会注意，请你不要给我处分，扣我工资吧，这个月的扣完都可以。”

我觉得我丢不起这个人，但我又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安安校是双语学校，也是本市人眼中的贵族学校，学费很贵，但家长们却都挤破头把孩子报进来上学。这份工作不仅体面，而且工资相当可观。

“文老师，你可能误解了，我们不给你处分……”

还没等她说完，我立马说:“那太好了……”

“我现在和你谈的是，终止你和安安校的劳动合同的事，因为你的言行已严重影响了安安校的声誉，再不对你做处理，将影响我们的招生，马上到招生季了。”

“什么，我不就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吗？怎么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影响？”

“这不是你迟到的问题，你昨晚在广场大醉，又唱又跳，又哭又骂人，最后还被警车带走，这些全从网红的直播间直播了。那可是个大网红，粉丝一百多万，我们好多家长就是她的粉丝，还有我们学校一些管理人员也是。你想想，一个老师的言行如此，家长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我们，如果你是个普通老师也就罢了，偏偏我们上周公众号刚好报道了你。你知道，家长们私底下都有微信群，一传十，十传百，如今你们班的大多家长实名投诉你，要求换老师，可你想想，我们要把你换到哪个班去？”

我顿感五雷轰顶，我昨晚根本想不到会这样，我居然就这样火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完了！说好的优秀教师呢？说好的孩子们遇见我真的好安心呢？什么都没有了。

“小文，你失恋了，我很同情你，作为过来人，我也很理解你的痛苦，可我们是私立学校，我们是企业，我们做的是教育，也是服务啊，这是校长让我告诉你的。网上的视频我们会通通做拦截，不会对你个人造成影响，但我们却不能再用你。”

“你，不必多言，我走！”我头也不回地出了王校助办公室的门，走廊突然变得那么长，周围的一切都让我炫目，世界都是黑的、静止的，只有我一个在漫长的时空里跌跌撞撞。

路过我们班教室时，我听到一位老师正在给孩子们讲“一般现在时”，看来他们已经安排了新的英语老师，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三

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校园的，只觉得那段路是我这二十九年来走得最艰难、最痛苦的路，甚至比我撞见前男友峰和闺蜜小羽缠绵后，我独自从城东跑到城西还漫长、还痛苦。

我回到了木鱼公寓，这个城市，除了此处，我便无处可去，我也没有可以去见、去诉苦的人。

以前我觉得有峰在，我就不会孤单，我们会在这个城市建立一个自己的家，结婚生子。那时，我的眼里有光，心里有暖，未来可期。

小羽是我大学室友，也是外地女孩，毕业以后，我们在这个城市打拼，我们合租一间房子。多少个受挫的日日夜夜，我们相互打气，彼此鼓舞。在我们实习的那些日子，我们买了新衣总是换着穿，有时买一碗炒面分着吃，那些日子真好。

有人说，闺蜜其实就是另一个自己，这我信。我甚至安慰自己，兴许我和小羽太像了，峰喝醉了酒，才扑错了人。

可我到底不能原谅，一个我爱了三年的男人，一个我友好的八年的姐妹，一起背叛了我。

那是三个月前，学校安排我去广州培训，我办好了手续，买了机票，正准备出发，可学校突然换了别人，我的出行便取消了。

正好那天周五，我就没有告诉峰，打算晚上回去给他个惊喜。但我却忘记带钥匙，我就直接去了小羽那里去取，我和小小羽互有对方的钥匙，本来要提前告诉她，可她的电话打不通。

我打开小羽公寓的门，那在沙发上拥抱激吻冲撞的两具肉体受到了惊吓，他们慌忙拉扯衣物避体，可哪里遮挡得住？他们的衣服早被他们的激情冲荡到阳台上了。

其实，他们根本不用遮挡，这两具裸体，我都十分熟悉。他们身体的哪个部位有痣、哪个部位有胎记、哪个部位有伤疤，我都熟悉。可当这两具肉体突然同时裸露在我面前时，却不忍直视。

我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冲过去扇耳光或哭着晕倒，我慢慢关上了门，离开那个肮脏恶臭的房间。

还是像今天一样，我无处可去，回到了木鱼公寓，只是在那天以前，公寓里住着我和峰。

我把峰的所有东西装在几个大袋子里，丢在了楼下垃圾车上，拍了个照片，发信息给他:“所有垃圾都已清理完毕，以后永不相见！”

我也发了个信息给小羽:“感谢遇见，让我认识了什么是丑陋，以后永不相见！”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回信息给我，因为给他们发完信息，我就拉黑了他们的所有联系方式。

我不想听解释，我不要“对不起”，不管他们老早以前就搞在了一起，还是就这一次因一时冲动搞在了一起，我都不想再问。他们一人给了我一刀，我还要求他们一人再回头撒我一把盐吗？

四

我一直很平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认真上班，认真孤单。直到那晚，那是我和峰相恋三周年的纪念日，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去喝了酒，然后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故或者故事。

我把自己泡在浴缸了，迫使自己清醒，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痛。我告诉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没什么大不了，我痛失过爱人、痛失过友情，如今不怕再痛失工作，在痛失这件事上我已战胜了大多数人，我最擅长痛失了。

我想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我想家，可突然想起我的手机丢失。本来不打算去找，但想想如今失了业，一部手机好几千，不是说买就能买的。于是我用座机试着去拨打自己的电话号码。

嘟嘟声后，电话接通了:“你好！”

“您好，我是这部电话的失主，打扰您了，麻烦问一下您，可以将电话归还我吗？”

“可以，你在哪里？”这声音好熟悉，干脆而严肃的语调，“如果你急用的话，下午三点左右来一支路派出所取。”

果然是之前那个警察。

下午三点，我准时来到派出所，进了警务室，看到一对外国夫妇正在对警察们说着什么，可双方语言不通，在那里手舞足蹈，鸡同鸭讲。

我听了一会，原来那两个外国友人的孩子在街角那里看变魔术，一转眼找不见了，他们来求助警察。

我上前去，给他们当起了翻译，很快就弄清了状况，警察出马，一个小时就把他们的孩子找见了。

等那位警察回到派出所，才发现我还等在原地。看来昨晚的妆太浓，样子太狼狈，他居然没有认出今天素颜的我。我告诉他我的来意，他盘问几句便把手机给了我。

我正要走，他喊住我说:“你的英语这么好，我正准备给我女儿找个英语家教，不知你是不是有时间？就周末和假期。”他的眼里满是诚意。

我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可瞒的，我对他说了我醉酒被直播和后来被开除的事，并告诉他，我没有颜面和资格做再老师。

他说:“你们学校有你们学校的考虑，我也不懂，不做任何评价。但作为警察，我阅人无数，我能看出你是个真诚的女孩，也能成为好老师。我把我的电话给你留下，你如果愿意，我很希望你给我女儿做老师。”

听到他的鼓舞，我内心很感动，有时候你的天空布满乌云，只要有一丝暖风，都能让你顿感明快，我谢过他后就离开了。

接下来，我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一个多月，我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我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我想过离开这个城市，可这样做，不就等于我对命运低头了吗？

北师大毕业，英语专业八级，我不在这样的大城市奋斗，怎对得起寒窗苦读的那些日日夜夜？

我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工作，卡里的余额也越来越少，于是我想到了那位警察。还是先去做家教吧！至少有个事儿干，也能挣个生活费。

我拨通了电话，他听到我的声音后，很激动，一改往常的严肃:“文老师，可算盼到你的电话了。”

“警官您好，我愿意来给您的女儿做家教。”

“那太好了，但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那天在派出所的斯迪文夫妇，你还记得吗？他们要在我们城市投资办一所国际小学，正在筹建中，说那天多亏了你，才让他们快速找到了孩子，你的英语口语特别棒，人也热情，他们想邀请你和他们一起筹办学校，成为他们的第一个中国老师。只是那天匆忙没留你的电话，一直联系不上你。”

挂了电话，我看到有一抹光亮从远方升起，黑暗都被冲散，失去的已不再重要。只要我们有在这个社会立足的一技之长，有一个坦诚的内心，有不畏将来的勇气，一切都能够重来。正如那句话所说:“那些没有杀死我们的，终将成为过去。”

我立马打电话告诉妈妈:“我找到更好的工作啦！你们不用再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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