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屋外的雨滴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朵水花,一身青色长袍的秦诺在昏暗的屋中看着自天而降的雨幕,眼镜中折射出异样的光芒,就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不动的人透过窗口看着连绵不绝的雨丝,仿佛一副水墨画。
“吱呀”,一位白色旗袍的丽人推开了常年不变的静默。
“秦先生真是好雅致,外面战火连天,您还有心思在这儿观雨,真让小妹羡慕的紧。”好听的吴哝软语响起,白皙的双手随即关上了门,带来了人间的烟火气。
秦诺回过头来,对着面前这位看似不过二十余岁的典雅女子,“婉兮,你这又是何苦,我说过,那件事,我办不到。”平静的声音里带着的是坚定的回绝。
那个名叫婉兮的丽人突然一笑,室内原本昏暗的环境顿时一亮,一双明媚的眼睛轻轻眯着,朱唇微启:“我不找你又能找谁?这十余年来我不停的寻找你的踪迹,所为何事你也应该很清楚,在我等的印象里,秦诺绝非不讲人情之辈。”她略带嫉妒你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岁月带给他带来了智慧,却将苍老束之高阁。传说中的桀骜已被慢慢的磨平,现在的温润如玉让人心生好感。
温和的声音慢慢从他的嘴中流出,如娟娟的细流,却流淌着古老的神话“上古时期,颛顼帝绝天地通道,砍断天梯,断绝神人之间的联系,虽有神灵遗留法门足以供后天修炼,但登天路已断,现在的天界,哪是那么容易进去的。”
一阵沉默,坚定的声音响起:“俗世之中,难得长生,不入天界,终究逃不过一碗孟婆汤,一趟奈何桥。秦先生,你虽然并非我们修道之人,但在人间数千年,应该明白我等对死亡的恐惧。”
秦诺负手而立,如果不知道他前面所说的话,倒只以为他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但若是有人听见了这二人的对话,绝对会以为这两人在说疯话,然后感叹两句:“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两个尽说疯话的傻子。”
在人间这么待了这么多年,不老不死的他对于人类想要长生的渴望早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他并不惊讶于婉兮的表现,但仍然摇了摇头,说道:
“此事我无能为力,你也不用再继续纠缠了,否则动起手来,对谁都不好。”明明是带有威胁性的话语,他说起来却仍旧显得十分轻松,就好像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一样。
屋内并没有引进最近很流行的电灯,依然只是点着蜡烛,男与女之间也只隔着一张桌子,本应该是才子佳人暧昧的场景,此时却有了剑拔弩张的感觉。面容渐渐严肃的婉兮在那个一动不动的男子身上感到了巨大的压力,那是一种无形的气场,是天生的高贵所带来的自信,更是将碾过她的滚滚时间。率先打破这压抑氛围的人是秦诺,他看着窗外点点雨声,眼中浮现出对往昔的追忆,开口说:“你已经近百岁了,若论修为,未必不能进入天界,如果是在对的时间,我自是不介意助你一臂之力,但如今已是道法末世,天门难开,我有使命在身,不可随意动用法力,尽管,我也想再多看一眼那昆仑之墟。”
已有九十多岁的婉兮以秘法维持容颜不老,一张看上去与少女无异的面孔,此时却透露着一种坚定与决绝。“如果,我能告诉你另一只青鸟的下落呢?”
一直平淡如水的秦诺此时眼神变的锐利无比,双手在紧紧地一握,屋内空气骤然被凝结住了,屋外的雨声也传不进来了,蜡烛上原本拇指长的火焰被压制到只剩指甲大小,正如此时婉兮的内心。但她仍然勉强开口说:“我知道那只青鸟的下落,只要你肯帮我开启天门,我就可以告诉你。”她说的并不快,每一个字都好像从牙缝中蹦出来的,一字一句却都打在了秦诺的心上。
长舒一口气,秦诺握紧的双拳松开了,心境却无法回复清明。看着对面如释重负的美丽女子,他自嘲的笑了笑,原来,自己始终都做不到心境无碍。轻轻的摇了摇头,一双眸子不再那么锐利,却也不再温润,“你始终太年轻,不了解我的为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讲道理的人,只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收起了我身上一根根的刺,但你今天的消息让我重新把那些刺释放了出来,告诉我,她的下落,要不然,你今天就不用走了。”连厚厚的镜片都挡不住的杀意与他身后若隐若现的光翅,让婉兮眼中流露出恐惧与后悔,早就听说面前这人以前桀骜不驯,但见面之后被他翩翩君子的形象迷惑了,忘记了这个数千年如一日的男子曾经有多恐怖。但修道本就是火中取粟,与其在不久后化为一抔黄土,不如在此刻博一把。
“不入天界,最多百年寿元,早死晚死有何区别?我固然不是秦先生的对手,但我若一心求死,只怕您一生都未必能找到那只青鸟,还请您仔细考虑一二。”
秦诺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子,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悠悠说到:“长生啊!无数凡人孜孜以求的东西,我还是那个答案,现在的我,不可能为你开启天门。”看着对面女子眼中的失望,他微微一笑,又接着说:“但是,我可以助你延寿百年,在这百年里,我应该会开启一次天门,到时如若有缘,我会叫上你。”
“此言当真?”看着婉兮眼中的惊喜,他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即便是我,要助你延寿,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所以你应该希望你的消息能让我真正找到她,否则,休说这百年寿命,我还会让你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话语掷地有声,完全听不出一丝温和的感觉。
婉兮并不怀疑这个男子所说的每一句话,毕竟他曾经为了一个承诺离开天界在人间四千年,对比他那位同伴,便知道他是最为守信的那一类人。
重新巧笑倩兮的丽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指甲大小的梧桐子,伸出右手递给了秦诺。秦诺并没有立即接过,而是死死的盯着这枚梧桐子,婉兮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反倒是一直保持着这个递东西的姿势,直到秦诺缓缓的把这个圆圆的梧桐子拿了过去。
“这是我意外所得的一样宝物,本以为只是一颗大一点的梧桐子,后来才发现它能清心辟邪,一直到十多年前我遇见你时,才发现它隐隐和你有些感应,我能够找到你的所在,全是因为它。”婉兮讲述着这颗梧桐子的事情,浑然没注意到秦诺此时的失神,那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是对往昔的留恋。
她接着说到:“大概在半月前,我在江浙一带寻你时,梧桐子似乎有了极其微弱的反应,我本以为是你察觉到了,所以压低了自己的气息,谁知道我找到感应源头的时候,却发现是一个女子,想到关于你的那个传说,我就猜到了那个人的身份。”
收起了梧桐子的秦诺似乎心情不错,对着婉兮说:“想知道它的来历吗?”看到婉兮轻轻点头后,他看着窗外的雨珠,开口说到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上古之时,昆仑之墟为万山之祖,女仙之首的西王母便坐镇于此,她有一颗神树,名为梧桐。树上有两只三足神鸟,一雌一雄,雌鸟名慧,雄鸟名诺,因通体为青,被世人称之为青鸟。二鸟栖息于神树之上,为西王母传信所用,绝天地通之后,受西王母所托,留在人间,而天界每隔数百年就会将天门开启一道缝隙,容青鸟传递这数百年的人间之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鸟是天界的使者,故而可以光明正大的逗留人间,不惧天规。而这梧桐子就是昔日那颗神树梧桐上所结的,青鸟生长于梧桐之上,神树就是它们的母亲,这颗梧桐树上结出来的梧桐子自然可以感应到青鸟的存在。”
在一旁的婉兮并不算很意外,毕竟秦诺的身份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并不是秘密,她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这颗梧桐子有这么大的来头。“不过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她现在的状态似乎有点奇怪。”
当秦诺撑着油纸伞走到石子路的尽头时,看到躺椅上那个白发苍苍的女子时,他握着伞柄的左手指节有些发白,明白了婉兮说的状态不对是为什么。
尽管眼前的这位女子看起来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但秦诺仍然能从这张皱纹丛生的脸上看出当年那个明媚娇俏的少女模样。风吹过竹林,竹叶簌簌作响,翠绿的海洋之中,两人对视,看上去本应该像是奶奶和孙子的相认,实际上却是两个同岁而生的同源神鸟在数百年分别之后的重逢。悦耳的声音自苍老的身体中发出,却没有一丝不和谐的感觉,“诺,这些年,你好像变了不少。”
秦诺无言:“比起你的变化,我这又算得了什么。”两个久别重逢的亲人本应该有许多的话要倾诉,此时却只剩这一句。慧嘴角一勾,带出一抹无尽的灿然“如果是四千年前的你,恐怕会抱着我大哭一场。”秦诺温柔的一笑,随后浮现出一丝感伤:“我开始本以为你只是改变了相貌而已,现在才发现你的本源已经枯竭了,为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也是你我二人为什么分道扬镳的原因,你想在人间逗留,我却已经厌倦了这漫长的岁月,除你以外的朋友都已经倒在了泥土之中,一次次的痛彻心扉,让悠久的生命变成了我最大的惩罚,不如尘归尘,土归土,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秦诺闭上了眼睛,想着最开始认识的那些朋友,有名留青史,供后世子孙瞻仰的大人物,也有默默无闻,整日为生计所迫的小角色,但他们都死了。从最初的痛哭失声,到后来的无动于衷,甚至于不敢随意交朋友,孤寂如影随形,最亲的人如今也要离自己而去。声音不自觉的变的苦涩:“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留在人间吗?”
身影已经慢慢涣散的慧摇了摇头:“我的灵会一直跟着你,那是新生,如凤凰一样,涅槃重来。但那不是我,我厌倦了一切,请原谅我。”
光点四散,打在秦诺的脸上,凉凉的,似是泪水。躺椅上的女子早已不知所在,只剩下一枚鸟蛋。秦诺弯腰将它拾起,脑海中回想起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还有二人一起展翅高飞游历人间的场景,等了几百年,却只换回来了寥寥数语。
这世上,有人求长生,有人弃长生,有人在长生路上带着鸟蛋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