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大朔
对,你真丑。
即使我变成今天这副模样,还是对你没有丝毫好感。当我看到你顶着一个黄色围巾倚在电线杆上手舞足蹈的和那群人侃大山时,我就放弃了所有爱你的打算。即使你现在奋力对我好,对我无比耐心细致的照料。我甚至对你没有怜悯之情,连卑微的可怜都不会有。
对,我得了癌症,我快要死了。但我还是要讽刺你,你热衷麻木,热衷低俗。你不因此恼怒,你仍保持耐心。但如果有人如此对我我会毫不留情的决裂、抛弃,甚至于我的母亲也不例外。但你不懂,你不懂当爱变得廉价是令人悲哀的,无比悲哀。这也是让我厌恶你的原因之一。
令人欣慰的是我的儿子并不像你,他懂得愤怒。他带着老婆拎着东西来看我,他看到我眼里都泛起泪花了。他可怜我了。但我仍觉得他是一个失败品,我看到他就会觉得厌恶与惶恐。我要赶他走,我说这么低端的东西别拿到我的面前丢人了,我说让他快滚。他愤怒了,他把礼品盒摔在地上恶狠狠的瞪我,显然他还是愤怒,在走出门口后又折回狠狠踩了几脚那些盒子。你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也想那么做,但你显然比那个年轻人老练,更知道去如何折磨一个人。你不答我的话,我的刻薄讽刺。你不回应一切,你让我得不到交流,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去,你精心照顾我只是想延长我的痛苦,我都知道。
这让我觉得可笑,你以为我会为现在的一无所有而痛苦而孤独吗。我经历的已经对得起我的一生,我享受过的爱享受过的物质都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我给你打电话说我在镇上开会时,我正和一个女人睡在床上。她是村子里最年轻、最漂亮的,你是认识她的。你看到她清纯弱小的样子,你为她的经历而伤感愤恨。你说她那个家暴的丈夫是一个畜生。但你不知道她说他喜欢和我睡觉。她娇小的身体是那么的美好。我们就这样赤身裸地抱在一起。我们睡一整个夜晚,到第二天天亮。我们一起嚎啕大哭,一起咯咯的笑。她说,你可真丑。
那时我每次去县城都会给你买东西,买衣服,买头巾,买一切。那时我还要维系与你的关系,我不能让人知道我对你的厌恶。但现在我不在乎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也许你听到这句话会突然怜悯,你不再恨我了,甚至就此原谅我。这也就是我对你厌恶的原因,你永远不懂得自己是一个独立的存活,你不懂的自由不懂得自尊。你甚至会因此自我感动吧,觉得自己懂得隐忍,懂得家庭。
我的母亲又来看我了,她同你不一样。她每次来总是说,歇歇吧,你不停的说,你该累了。其实我觉得我的话并不多,我只是在聊天,就像在唠家常一样。但我的母亲说我累了,我不能再讲了,我便觉得我累了。我的母亲是唯一让我崇敬的人。虽然别人看不起她,觉得她是一个婊子。对,她在我的父亲死后个我的小叔在一起了,也就是我父亲的亲弟弟。但其他人都是猜测,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一起了。甚至有人看到母亲那么善良会替母亲辩解,他们说陈大姐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背后嚼舌根不怕雷劈吗?但我知道,我确信他们在一起了。
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我的父亲死了,那个整天阴沉、整天打她的小个子男人。得知父亲死去我像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和母亲再也不用活在他的阴影下了。但我的母亲是那么的善良,她止不住的眼泪,她自责。她怕自己不能好好爱我们。
我的小叔是那么的年轻,是那么的温和,他像一匹小马驹。他肩膀宽厚,他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喜欢他不喜欢我的父亲,为什么我的不能厌恶我的父亲喜欢他呢。我看到他们坐在我们家的屋子里,双目对视。他们说话,母亲是那么的高兴,他也是那么的高兴。在昏暗的屋子里,母亲依偎在她的肩膀上,我的母亲是那么安静,我从来没见过母亲那么美。虽然最后小叔并没有成为我的父亲,但我开始对母亲崇敬。她不否定自己的爱,绝不否定。
如今我的母亲已经老了,她也开始麻木了,她也庸俗的结结实实。她在我是村长时,她也开始变得势力,变得不可一世。但她在我小叔出现的场合就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温和,所以我坚信她仍旧没有改变。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在我村长下台后,她开始回归本性,变得一如从前的善良。她养了一群羊,所有都是雪白的。她养那群羊,像养一群雪白的孩子。她总是坐在我的床边说,我要回去喂他们了,他们要饿了。
我的母亲除了我还有一群羊,还有小叔。但你什么都没有,因为你太愚蠢了。如果你在我攻击你的儿子时阻拦我,对他做一个亲近的动作他怎么会不理你。 你只有和那群女人在一起,那群女人不属于你,并且没人喜欢看你手舞足蹈。这点在我村长下台后开始显现。她们开始诋毁你,她们一开始说我的村长职位是你陪睡得来的时候还会避讳些,但之后就不能伪装了,她们当面说你是贱货。
甚至最后你去买菜都会挨打,你的儿子也会挨打。起初我并不知道原因,当我知道后我是有愧疚之感的。我想起了那时候我为了当上村长曾对他们做过一些不好的事。那时在街上我把他们的父亲打的像一条狗一样。他们去镇上去县城里告我,他们回到家妻子和孩子已经被带到派出所。他们的妻子虽然怀孕仍逃不过厚实的巴掌落在他们脸上,他们的妻子虽然抱着孩子仍被我高中同学的局长一脚踹倒在地上。小孩的头摔在地上,咣的一声响。他们在去县城里的路上被棍子打的乱叫。他们最后妥协了,他们开始遵从我这个村长,甚至于不计前嫌的递给我烟。
那时我在写一本小说,我把他们的形象写在书里,写他们的温和善良。这让我恍惚认为他们本就是如此。所以在你挨打回到家后我开始是不解的。他们把你的儿子也打得乱叫,但你的儿子并不怪罪他们。他恶狠狠的看着我,他总是这样看着我,他说都是你做的果。这让我意识到我原来是一个恶人,原来让人咬牙切齿。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觉得我要做些什么。那天你问我要吃什么,我说龙虾。你很蠢,你不知道去饭店买一只做好的,而是去了海鲜市场。你把家里的所有佐料都倒在锅里,放在锅里去煮。那次我并没有嘲笑你,你应该能感受到的。之后我才知道你是想过去饭店的,可是你没钱。我也才知道我们原来是没有钱的。
其实那只龙虾是可吃可不吃的,我并没有什么食欲。它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仪式,就像古代囚犯临死前要喝一碗酒,吃一块肉。可能你不知道,那次我执意要开车外出是想要去死的。我打算出一场车祸,最好被两个大货车挤在中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可能觉得自己应该去死吧。可能觉得那些村民想让我死,我就去死一次吧。
如你所见,我并没有死掉。那时我曾今的村民得知我外出已经在高速路口等我,他们认得我的车。他们呵斥着让我下去,我便下去了。他们一群人围过来开始打我,其实我判断也并没有错的离谱,他们的确是一群温和的村民。我们对我也就是踢踢打打,与我当初拿着刀子要调他们脚筋简直不值得一提。
我在那个夜晚兴致勃勃的和你讲这些时,你一言不发。你总是这样,起初这让我感到愤怒,让我觉得你并不了解我。我也是在那一刻觉知到我是想让你了解我的。这让我觉得耻辱。
但讲实话,我是享受你的这种回应的。你但凡接一句话我可能就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你不想母亲那样不等我说几句就说我累了,让我歇歇。那一刻我觉得她无比陌生,这个我最亲近的人拒绝了我的诉说。你知道这让我产生一种耻辱感。让我觉得自己在乞求表达。像一个廉价的人在无休止讲着令人厌烦的话。但你没有给我这种感觉,我觉得你是在听我的话的,甚至在细心的捕捉我话里某些信息。
但你不要因此觉得我是在意你的,甚至是与你亲近的。我是有时候会和你讲几句真执的话,但这仅仅出于人性的弱点。就像会忍不住谄媚,忍不住摇尾,忍不住讲一句孤独不已。
我听他们说你跑到县城里跪在街上给他们磕头,为了几块钱或十几块钱。我并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也没因此而感动。我是没钱手术快要死了,那死了就死了。但你这样做我丝毫没有没有理由去嘲笑的,毕竟任何人为我去卑微,都至少让我不会产生厌恶之感。
我觉得我不能一直说下去了,正如母亲说的那样,讲多了会累的。我现在开始觉得疲惫不堪,
我开始感觉到疼痛,那种令人快要昏厥的疼痛。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气力开始变得微弱了,我觉得喘气都是如此的吃力。那么我不再继续说下去了,我打算睡一觉。
我的眼睛已经变得模糊了,我看到你慌张的走过来,你焦急的找身上的手机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臂上,很烫。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睡过去,我觉得我们的对话是不公平的。我一直像你发问,一直说,却没让你讲一句话。
我觉得我至少要让你讲一句话或者问一个问题。我奋力清醒,恢复了混沌的听觉与视觉。我笑着说,王柳,你哭什么呢。你才停下来,你可能还有些不适,因为我叫了你的名字。你并没打算回答,转身要开始你的工作。我喊住你,我看着你,我说,王柳,你问我一个问题吧。
我以为你不会问,我觉得你是感受不到这种涌动的力量的。但你开口了,你问,哎,你是爱我的是不是?我是惊讶的,你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但我来不及去体验这种惊讶了。我的心脏开始跳的快,那种感觉就像和十七岁的女孩第一次做爱。我也来不及感受这些了,我的呼吸开始急促。
我又在脑海里确认了你的问题,我知道下一秒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答,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