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暹粒漆黑一片的街上已是暗流涌动,赴日出之约的人像去执行秘密任务,心照不宣。突突车穿过雨林,树叶和泥土的气息钻入每一个毛孔,裹挟着对光的向往,是热带难得的清凉舒爽。到达目的地后跟随闪动的手电光和前人的脚后跟走了不知多远,来到人挤人的池塘边,驻足,坐下,等待。
吴哥寺每年上演三百六十五个版本的日出,而属于我的这一次,是被太阳公公捉弄的阴天。人们两眼直盯着塔尖,一心想捕捉第一缕阳光的绽放,却温水煮青蛙一般,骤然发现天已大亮,吴哥寺已从剪影中清晰浮现。突突车司机发给我一大堆红橙蓝紫的日出照片,让我不要遗憾,殊不知看到这些照片我才开始有点儿遗憾。
神话、宗教、艺术,超越语言的藩篱,记录下人类共有的经验,以各自的方式阐释人的核心体验,诸如生殖与死亡,希望与恐惧,征服与敬畏,爱与美。人因为爱而去创造,生殖繁衍,敬畏并充满希望,也因无法掌控而恐惧,不得不面对死亡,纵然可以做到自以为是的征服,也必须吞下爱而不得的遗憾。而正是这遗憾,让我看到吴哥窟并不是一片毫无生机的遗迹,它充满了鲜活的人味儿。石头的建筑企图掌控宇宙的秩序,与天神交心,但最终留下的是一段人的精神历程。
在印度教中,造物者梵天创造了宇宙中的一切,毁灭者湿婆主张持续的运动和变化,确保一切事物最终走向毁灭,从而为新事物的诞生创造可能。而毗湿奴是平衡毁灭和创造两种力量的保护神,总以不同的面貌出现来拯救人类,有时化身《罗摩衍那》的主角王子罗摩,在神猴哈努曼的帮助下,夺回被劫持的妻子悉塔公主;有时化身海龟支撑起曼陀罗山,作为搅翻乳海的底座,帮助天神和阿修罗获得不死甘露。在发展中,带来稳定的毗湿奴和创造变化的湿婆地位越来越重要,被更多信徒供奉。
吴哥寺是“毗湿奴的世界”,知道这一点似乎就不难理解它所彰显的稳定的力量,触摸到每一个细节散发出的征服的欲望。吴哥寺根据古印度典型的“曼陀罗“模式建造,五座高塔象征宇宙中心的须弥山,凝聚着宇宙的力量,以让人仰望的形态出现。国王活着是神的代言人,死后虽放弃了世俗权力,但肉身化为神体,移入庙中,与神同在,日日接受朝拜。
征服的欲望始终伴随着人类,游人们也一样,排起长队手脚并用登上吴哥寺第三层,不亦乐乎地体会着站在宇宙中心鸟瞰大地人间的掌控感。真正阅读完第一层八百多米史诗般的浮雕回廊的人并不多,即使光线最适宜的下午,也能轻易霸占一整段回廊。
西廊有《罗摩衍那》的“楞伽之战”和《摩诃婆罗多》的“俱卢之野大战”;北廊有天神大战阿修罗和毗湿奴化身黑天的战斗;东廊是毗湿奴战胜群魔和天花乱坠的搅翻乳海;南廊有37层天堂、32层地狱的景象和建造者苏利耶跋摩二世林中行军的场面。多么大的野心才能汇聚起这些神魔人兽花草,而细看每一个姿态,都是巧善的工匠们敏锐而坦诚地传达的生命的体验。宗教赋予那个时代以显著的精力,挤压出人性中的美和付之生命的劳动。
阳光投射下的廊道,重复不尽的光与阴,近乎于催眠,使人可以切入各个层面的时间和各个人物的情态,仿佛伴着悠扬的吟诵在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中游荡,可以一直走下去。
对山的崇拜是高棉人的原始信仰,或许源于须弥山作为宇宙中心的传说,也或许是在洪涝多发的热带平原,往高处去才有更多生存的希望。巴肯寺是高棉王朝迁都至吴哥地区后兴建的第一个寺庙,作为这一带的制高点,是都城的中心,也是最初信仰的中心。巴肯寺属于山丘,它本身就是山丘,数百年间,山与建筑一同生长,并因彼此的存在而具有完整的生命。
如今,巴肯寺成为人们前赴后继看旷野日落的地方,即使昔日的金碧辉煌已成斑驳漫漶,那种对未知力量的渴望和敬畏仍能够准确地传递给今天的我们。日落后多待一会,等到人潮退去,大地随着夕阳渐渐隐匿,苍天之下,人就像是透明的,所有心迹都无处躲藏。敬畏,沉浸在亘古洪荒之内,又蕴含于最遥远的未来。
巴戎寺因“高棉的微笑”而被人们熟知,常见的解释说,造像以国王的面容为蓝本,灵感来自佛教,透露出悲喜不形于色的神秘安详。“雕塑从诞生之日起就是最为适合表达神性的艺术”,神的力量存在于人性中,神性是抽离出人性的一个方面,更纯粹的表现。“高棉的微笑”宽鼻厚唇,眼帘微垂,温润宁静,是神像,但更包含着对人性的探索,挥洒下人性的力量。
巴戎寺重建于吴哥王朝的鼎盛时期阇耶跋摩七世,国王在位时一改印度教信仰,转信佛教,国庙也由原先供奉湿婆改成了佛寺。浮雕回廊里依旧充满印度教神话,但最动人的还是庶民生活的场景,炖全猪、备宴飨、斗鸡、下棋、治病、分娩,等等,这些人之常情在圆润朴拙的线条中调和出情感的极致,让我看到对生命的挚爱和希望。
阇耶跋摩七世为母亲修建了象征智慧的塔布隆寺,为父亲修建了象征慈悲的圣剑寺,可谓概括了佛教的精髓:没有智慧就不能解脱轮回,没有慈悲就不能普渡众生。圣剑寺也是阇耶跋摩七世修建吴哥王城时的临时居所,在那最辉煌的年代,供奉了515位神祇,一年中有18个节日庆典在此举行。
清晨趁早来到圣剑寺,几乎没有游人,只有鸟鸣和清洁工人梭梭的扫地声,一片残败沉寂。这里早已没有了庆典时的攘来熙往热闹喧天,但错综复杂的长廊,栩栩如生的雕像,移步易景的光影设计,仍是那个只要身体在场就可以进入角色的仪式空间。
依次降低的门楣是精神引导的工具,长长伸展的参道是进入冥思的沉淀,无处不在的舞者雕像依旧为人神同在的时刻欢腾,微笑注视着每一个参拜者。人类需要仪式空间去凝聚族群的信仰,感知集体的记忆,强化身份的认同,就像我们从未停止探索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人也需要借助空间带来的灵感,认识灵魂的位置。
枝干野蛮生长、破墙而出,藤蔓盘根错节、恣意伸展,整个塔布隆寺像被卷入了食物链,正在被丛林吞噬,是生命的希望,也是生命的残忍。顺着树木生长的方向去思考时间,可以将自己扩展到久远的时代,进入一个富有诗意的循环,人征服自然,快速创造,之后自然向文明发起进攻,再次主宰人类。
自然总是在那儿,它将一直在那儿,一再发生它的影响,将一切都引向它的道路。丛林不容质疑的裹挟着寺庙奔向未来,奔向彻底瓦解。伐去的树木可以重生,坍塌的文明可否?
初见女王宫精美绝伦的雕刻,会觉得华丽到有些不知所措。每根石柱,每个窗棂,几乎所有空隙都填满了细腻繁复的雕刻,内容主要来自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的情节。
人的本性中有着普遍的爱美的需求,美能够渗透内在的欣喜和满足,让生存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产生信仰,刻画神的庙宇,表达对王的恭谦,都是人们对美的极致追求和想象。
女王宫是诉诸感性的美。众多仙女微扭的身姿呈现优美的曲线,比印度的风格略微收敛,丰乳、细腰、肥臀产生强烈的张力和动感,也象征着生生不息的生殖繁衍。柔软的动作和表情里有共性,也收藏了每个工匠的语言。美是什么?是感官的欢愉?是内心的静定?是宇宙的和谐?每一处雕像都有不同的答案。
如果说女王宫属于绚丽唯美的太阳系,那么崩密列则是神秘幽暗的月亮系。这里被丛林严密包裹,即使烈日当头也可沁凉一时,参天古木之下的废墟,是游人叫不醒的沉睡之态,甚至历史由来也不甚明了。
坍塌的墙壁,破碎的神像,断裂的石柱,爬满青苔的巨石,一切都在被打回原形中。极盛一时的高棉人费尽心力的营造,终免不了皈依大地,破碎的石块如人们固执的骄傲散落一地,只有在废墟面前,才能看清整个时代。
我愿意相信每块石头的崩塌都有自己的故事,这让时间的痕迹变得可感知、可破读。当外面的世界反复张扬着伟大和关怀,崩密列始终保持着谦卑和宁静,带着对时间的敬畏,走向未知。
回到暹粒,从遥远的过去时拉回活生生的现在进行时。对有些人来说是吴哥之外的暹粒,对有些人来说是暹粒之外的吴哥,这里是游客们安营扎寨,整顿休息的大本营,像渡口一般承载着早出晚归的人,夜晚沸腾的酒吧街,不知是缓冲了人们的情绪,还是为白天在吴哥的心潮澎湃又添了一把柴。
在柬埔寨旅行确实要神经粗一点,弹性大一点,适应他们的生活逻辑。问遍整个机场都找不到出入境卡,海关竟然用别人写错的一张,把名字一划就改成了我的;吴哥国家博物馆的千佛展厅前竟然供上香火礼拜,也是未曾在其他地方的博物馆见过的。人们享受着理所当然的庸懒自在,贪婪很直接,欢乐也很直接,竟觉得有点可爱。
白天在暹粒走一走,会透过这层旅游城市的浮躁,看到市井生活里的光芒,那是新鲜的、真实的、焦热粘腻又充满活力的柬埔寨生活。贫穷是显而易见的,但好在这里已经撑起了和平的伞翼,生活开始妩媚起来。
果子大大咧咧挂在枝头,路边的花儿也是热带植物肆无忌惮的性格,落在地上的青芒果像落叶一样被扫成一堆,当地不知名字的寺庙里空无一人,让人屏息的安静中上演着一场黑猫战胜小蜥蜴收获午餐的大戏。
在寺庙顺着朗诵声找到一所小学,和去洞里萨湖沿途的境况相比,算是条件非常优越了。在这里,能上学的孩子是幸福的,他们总是冲我灿烂的笑,如清晨刚摘下的水果,露珠里映出明晃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