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冬天,比以往来得晚了许多。红叶悉已凋零,但雪迟迟没有落下,仿佛在刻意等待着什么。
拿到驾照之后,我每天都用车轮丈量城市的各个角落,从不同的视角打量熟悉或陌生的一草一木,看金色的余晖、林立的高楼、湛蓝的湖水和朦胧的地平线……自从跳出了舒适区——学会了开车、挣脱了居家办公困兽一般的生活——日子也精彩了不少。
几个月前,我鼓起勇气向教育局递交简历、精心拟定了一份“裸辞生存计划”,就从翻译公司离职了。
但对未知的恐惧让我一度无法前进:学车、面试、买车、租房、搬家……每一样都让我感到窒息。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指引着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驾校给我安排的教练阿里是个有趣的人。他会说好几种语言,偶尔还用粤语和我打招呼。
某天我一上车,他就掏出一张刮刮乐,对着残留的银灰色涂层抚掌叹息:“哎,我今天要是中了,就不来教课了!”我故作鄙夷地说:“哈哈,没门!”
阿里好像不懂得焦虑。他年轻时旅居过许多国家,做过不同的工作,半生都在探索自己喜爱的领域,专科、本科和硕士读的专业毫不相干。
几年前,阿里放弃了银行后端的技术岗位,转向这份每天都能与形形色色的人谈天说地、自由安排时间的职业。
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九岁患有失语症的儿子,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几乎全年无休,但他总是乐呵呵的,从不抱怨。他说他喜欢加拿大,但更爱自己的国家,如果他的国家恢复和平、变得适宜生活,他会立即回去教书。
阿里每月都会抽空带家人去尼亚加拉瀑布周围的农场摘果子。我十分艳羡:“如果我父亲在这里,他肯定也会开车带我和妈妈四处游玩。”
阿里说:“人都是这样,父亲在身边就会感觉背后有一座大山。你会找到一份好工作的,你的家人也可以过来的”,他指了指窗外,“或许有一天你会住进这样一间小屋。你的父母会在家里做饭,等待他们的女儿回来……”
他常常免费教自己的“父老乡亲”开车——“我认识一些刚从阿富汗来的朋友,他们没钱学车,如果我的学员临时取消上课,我就会打电话给他们,他们谁有时间就会来蹭我的课”。我揶揄地附和道:“我也很穷,有空也欢迎打给我”。
阿里笑了笑,示意我注意头顶的路牌。
每次练车,阿里都指挥我开往不同的方向:“这样你以后去新的地方就不会慌了”。
那天,我因为担心未来而心神不宁,他让我直行,我却右转了。阿里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呢?”
听完我的烦恼,他大手一挥:“嗨,等你学会开车,距离根本不是问题,周边城市的工作机会也很多,不要局限在多伦多的学校。”
他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永远不要失去希望”。
不久后,我陆续收到了多个教育局的面试。我日渐娴熟地转动着方向盘,不断把好消息告诉阿里,他由衷地为我高兴。
公园附近总能遇到横穿马路的人。阿里说富人区的人行道比较少,因为大部分人都开车。
我说我是一个租住在富人区的穷人。
这一次,阿里正色道:“你哪里穷了?你有知识,年轻又健康。”
九月的阳光清澈而刺眼,阿里晒得黑亮的脸上挂着纯粹而自信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自己从前对生活的理解是多么狭隘:一个人完全可以物质贫乏但精神富有。快乐不在于得到你想要的,而在于珍惜已经拥有的。
一周内我连续参加了三场面试,最终拿到了两个教育局的offer:一个是在“欢迎中心”做语言测试,为新来的高中生安排ESL课程。这个工作的内容非常符合我的移民背景,在我的心理舒适区以内;另一个是去小城市的中小学课堂一线教学,它对语言的要求更高,对我来说更具挑战性,长远来看似乎发展空间更大。
最终我决定进一步打破自己的局限,接受了第二个offer。
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选定offer之后,迎接我的却是胶着的等待——因为入职前要提供无犯罪证明,而按照当地警局的办事效率,我得等上一个月左右。
我开始每天早出晚归地去附近的小学做志愿者,为以后的教学工作热身,同时开始处理搬家等诸多事宜。
初冬的清晨,我在汽车销售惊异的目光中打开引擎盖,煞有介事地观察发动机、擦拭机油尺——昨天我已经提前交代他不要把发动机预热了。我掏出一枚硬币检验轮胎的新旧程度,然后有条不紊地对照自己列出的其余几十个注意事项一一打勾。
买车这件事曾让我焦心不已。疫情期间二手车价涨了不少,一些热门品牌的旧车价格甚至被哄抬得比新车还贵。而抢手的新车基本都要提前好几个月预定,有的款式甚至一车难求,连试驾车都会被人买走。再加上有人说车行是“看菜下饭”,“女生买车难免被轻视嘛。人家费尽口舌地介绍性能,而你们只看外观。”我对汽车原本确实一窍不通,身边也没有懂车的朋友可以加以指点。我只好亲自上阵,独自去车行选了一辆半新的二手车,然后不断看视频、浏览交通部门的网站,还报了全科证书的网课,全面系统地学习车载知识。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见招拆招,现场搜索答案。等到我第二次去验车的时候,我已经对这些四轮“铁驴”有了初步的了解,可以对检验、保养事宜侃侃而谈了。
签完合同我又犯了难。财务经理建议添加一个所谓的防锈的项目,我当时没有多想,稀里糊涂地就同意“签字画押”了。事后回思,虽然多出的花费分摊到每月的车贷上看似不多,但实际付出的总价不菲。进一步研究后,我才知道这玩意纯粹是薅羊毛的无用摆设(对于此事,中外论坛的评价出奇的一致)。
然而我第二天联系车行的时候,对方声称防锈仪器已安装完毕,无法退款。我向阿里进一步求证——路考那天,他说以后我有关于车子的问题随时可以问他——果然,阿里说这个仪器对汽车并没有多大帮助。
我跌足长叹道:“啊,我被坑了一千多刀!”
电话那头传来阿里平静的声音:“没关系,我刚来加拿大买车的时候被坑了两千刀。”
我释然地笑了:世界上没有哪间学堂能像“社会”这所大学一样教给我们如此丰富的东西。
11月的最后一天,大地终于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理论上我入职教育局已经一周了,但尚未开始工作。搬家前我连续收拾行李10个小时,然后驱车200公里,回到了我命中注定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