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一旬,桐始华。气清景明,万物洁齐。雍州护城河两岸,成片的垂柳蘸了春水,沿着河堤洇开无边翠色。一只只纸鸢穿过柳荫,翻过屋舍,一路乘风而去,翩跹追逐,串起阵阵欢声笑语。
和风轻拂,吹动城外百尺高台之上的那抹红色裙裾。雍州百姓口中的邪祟,仙门正道眼里的叛徒,此时正静静地望着上空的纸鸢,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唇边慢慢漾起一个微笑。
阮无忧缩在角落,惊疑不定地望着宋秋雁。她这样出神的时候很多,安静眺望的样子其实很美,就像画中走出来的仙子。可是一想到她在城中犯下的累累恶行,那杀人不眨眼的手段,还有背后隐匿的惊天阴谋,阮无忧很快便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何时可以动手?陆怀风他们已经走了好几日了。”洪齐自檐下的阴影里走出,抱着剑倚在亭柱上,神情有些不耐。
宋秋雁闻言敛眸,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那还要等到几时?”洪齐急躁起来,“你说过要助我杀掉陆怀风的。当日我引他入了幻境,你说时候未到,放走了他;如今他们已经回了华阳,有几位长老在他身边 ,你要如何杀得了他?”
“我是说过要助你,但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求着我相助的。”宋秋雁转身冷笑,“杀陆怀风,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要做的事,远比你的事更重要。你若敢坏我的谋划……”
一道红影如同鬼魅,极快地移动到洪齐身前,扼住了他的咽喉。
“城中蝼蚁,便是你的下场。”
洪齐惊恐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充满决绝狠戾,看不到一点生的气息。
她是恶鬼,是妖魔,是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洪齐心里如是想着,手中的剑因为过度颤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宋秋雁撤开了手,复又转过身去盯着那纸鸢:“线攥在手里,飞得再远也逃不掉。且叫他们再快活几日。红月升起之日,便是大事将成之时。到时候,不光是陆怀风,就连华阳派,还有整个雍州,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不信。”
阮无忧弱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宋秋雁讶异地回头,挑眉道:“你说什么?”
阮无忧被她的神情吓得一颤,随即壮着胆子道:“你先前说你的……朋友,是我们华阳中人,我却不信。”
宋秋雁似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不屑地冷笑一声:“你今年三岁?我何须弄虚作假,编个故事哄你。”
“若是我们华阳弟子,绝不会放任你残害百姓。”阮无忧瞄她一眼,声音渐低,“又怎么会结交你这样的朋友……”
“住口!”宋秋雁面上愠怒,“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你以为你们华阳个个都是正道君子?你以为雍州百姓便都是清白无辜的良善之辈?你们说斩妖除魔、护佑苍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幌子罢了!”
阮无忧脸色惨白,显然是想起了当日含冤入狱、而后被缚于刑台的飞来横祸,气势便弱了几分,仍旧嘴硬道:“即便……即便你说的是真话,你的朋友若是知晓,他一定不会想看到你这样做……”
宋秋雁一下子愣住了,脸上怒容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她静静地立了一阵,踉跄地走出几步,扶着檐柱不住喘气。阮无忧瞧见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不知道是不是在拭泪,便悄悄往角落里缩了缩。
“他不会怪我的……”宋秋雁低声喃喃,“等报完了仇,我就去找他……”
“他是个好人吗?”阮无忧看着她,忽然出声问道。
“他当然是!”宋秋雁抬起头,脸上泪痕犹在。
“可是诸位长老对我们三缄其口;华阳旧史里,从来都没有提到过他;雍州府志里,也对百年前的事情只字未提。如今雍州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再过一百年,我们都会死去,更不会有人记得他。”阮无忧冷静道,“后世只会知晓,在这一年,妖邪为了报仇,残害了数千雍州百姓,她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而她的朋友,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他不会在意这些虚名!”宋秋雁忽而激动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阮无忧。
“可是,你真的甘心吗?”阮无忧不惧地对上她的目光,“让他,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宋秋雁再次怔住,万千复杂情绪在心中交织,不由泪盈于睫。
阮无忧暗自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话起作用了,虽然或许仍旧不能阻止宋秋雁的意图,但至少能在宋秋雁做出最后的疯狂举动之前,多拖延一些时间。
“呵呵。”宋秋雁忽然抬起头,神情阴冷,“你想用激将法……骗我,是不是?”
阮无忧心下一沉,看见宋秋雁的目光就像湿冷的毒蛇,缓缓地在自己身上游走,不由得心虚地往后挪了挪。
“你想知道我为谁报仇,又是为什么报仇,你对百年前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所以你想诓我说出实情,甚至让我放弃我的计划……我说得对么?”
宋秋雁缓缓地笑起来,笑容中寒意更甚。
“你想阻我,可惜不能够。”她抬手捏着阮无忧的脸,声音轻轻,“但是你有句话说得对极了,他是山上雪,是云间月,此心皎皎,本就不该为污浊所覆。这一次,我要让雍州、华阳,还有天下人,都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阮无忧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唇,耳畔落入一声幽幽叹息:“那么,便从旧历二十年开始说起……”
柳条飘飞,逡巡的纸鸢悄悄探听着百尺高台上红衣女子的絮语。光影错落,百年前的烟尘正随风而起,重见天日。
“我把网设在这儿,肯定能捉住它!”
“不成不成,这里附近都是湖,它一窜进去就找不着了!”
“怎么不成了,我就要布在这!”
陆怀风从静室出来,转过后山竹林,便看见两个小师弟争执不下。
“陆师兄来了!你给我们评评理!”
两个小孩嚷嚷起来,一人拉一边,直把陆怀风扯到一方石桌前。
“究竟何事争吵?”陆怀风板起脸,“掌门还在静室疗伤,你们不可喧哗。”
两个小孩立即怂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搡一番,一个高点的便指着桌上的山川舆图道:“下个月便是仙门比试了,这次的试题是比谁先捉到灵兽'寫',我说要在这儿设陷阱,可师弟他偏不让。”
“当然不能设在这儿啦!”矮一点的气呼呼道,“那个'寫'五行属水,它最喜欢水,你把网布在这,它很容易就逃掉啦!”
“我知道,可是你不布这儿,怎么引诱它出来?”高一点的立即反驳。
“我……我……”矮的说不出话,连忙去扯陆怀风的袖子要他评理,可是扯了好几下都没动静。
两个小孩齐齐看向陆怀风,却发现他盯着那幅山川舆图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石像。
“陆师兄莫不是也想不出来,吓傻了?”矮的小声道。
“胡说什么呢!陆师兄是一时被难住了,我们不要打扰他。”高的压低声音道。
陆怀风当然没有被吓傻,也不是想不出来,他甚至根本没有听这俩师弟在说些什么。
而盯着这山川舆图发呆,是因为他终于发觉,自己遗漏了一条重要的线索。或者说,是在此之前,从未设想过的方法。
陆怀风忽而起身飞奔,留下俩小孩在原地发愣。师弟呼喊的声音渐渐被抛在后头,他一路奔至藏书阁,在“各州舆图”一列开始翻找。浮尘飘舞,书册叠放的沉重声音回荡在藏书阁中,陆怀风目光在一张张图上飞快移动,终于,他找到了想要的那一张——
雍州舆图。
陆怀风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在案上仔细铺平,点了烛火细看。
此前他一直想不通,宋秋雁在雍州城摄魂的目的。报复雍州百姓?那么直接杀了他们即可,何苦这样大费周折?还有那些被制成傀儡的护城军,据长老们所言,想要将活人做成傀儡,必取其三魂,方能令其完全听命于摄魂者。而他们初到雍州时见到的受害百姓,虽是体僵失语,但意识尚在,应是只被抽去了三魂中的一魂。对护城军摄魂,是为了号令傀儡阻拦他们,那么对百姓摄魂,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直到方才见了那山川舆图,图中勾画标记的各处陷阱所在,他的脑海里才蓦然闪过一个图案。
他曾在雍州城外锁魂台上见过这个图案,当日还奇怪,为何魔气结界所覆地域,竟要连锁魂台也包含在内?眼下,答案似乎很快便能揭晓了。
忍住心中的激动,陆怀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一边回想,一边执笔在舆图上勾画。
临江路,长明坊,西市,雍州府衙……朱笔于图上游走,一个个红圈逐渐将各处地名困在其中。绘至最后一处时,执笔的手一颤,狼毫霎时摔在图上,涂开了一抹刺眼的红。
果然如此!
陆怀风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雍州舆图,只觉全身血气上涌。
是锁魂阵——将朱笔圈出的地方,依次相连,所绘之形赫然便是锁魂阵!
换句话说,雍州城中每个被摄去魂魄的百姓,他们的所在,便是这巨型阵法的各处犄角,定其位,镇其中。倘若有人施法相引,令此阵法开启,届时整个雍州便会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锁魂阵!
诛万鬼,镇妖邪,此阵一开,势不可当!
只是,从来只见过以灵气、魔气设阵,这般以活人作阵的诡异之法,简直闻所未闻。
而且,宋秋雁煞费苦心作了这样一个巨阵,难不成是为了再次镇压蛟龙?还是说,这雍州城底下,有什么别的邪祟?
不对,她与雍州隔着血海深仇,绝不可能再帮助他们。那么这阵法,究竟作何之用?
陆怀风盯着舆图上的红圈,反反复复仔细观察。终于,他发现哪里有一丝不对。
这个阵法,乍一看是锁魂阵的样式,可是再细看下去,依然能够分辨出它与锁魂阵的不同——锁魂者,四肢经脉皆为所缚,灵气由阵脚自中心汇聚,尤以阵眼所在灵气最盛,魔物向来即镇压于此处;而雍州百姓组成的阵法,却是以阵眼为源,气脉向四面发散,倘若灵气施加于其上,只会四下飘散,不可凝聚成形。
这样的“锁魂阵”,莫说是要镇压凶兽了,便是放只兔子进去也镇不住。
那么它究竟有何用途?陆怀风在藏书阁中静坐整宿,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最有可能破局的新发现,便这样再次陷入了重重迷雾。
次日清晨,钟声阵阵,响彻华阳。陆怀风自浅寐中惊醒,侧耳细听,辨认出是召集本派弟子的叩夜钟鸣,急忙收拾好案上的书册,将雍州舆图揣在怀里,快步出了藏书阁。
冯御虚立于演武场中央,几位长老分列左右。派中弟子屏息肃立,静候掌门发话。
冯御虚环顾众弟子,清点人数已齐,于是开口道:“旧历二十一年,我派曾遭大难,不归渊破,妖邪尽出,致使邻近一十七州府生灵涂炭。而今雍州有变,灾祸将至,华阳亦难幸免。诸位入华阳,修清心之道,习伏魔之术,既承大任,理当履之。但雍州一事,根因在我,当由我一人独受。诸位有愿离去者,交还本门信物,便可自行下山,此后与华阳再无牵连。”
“掌门师兄,你……”素流光和苗沧海齐齐看向冯御虚,神色难掩讶异。
场下弟子亦是面面相觑,一时无声。
“既入华阳,此生便是华阳弟子。如今灾祸将及,我等岂可抽身离去?”一名弟子抬头,朗声道,“华阳有难,各位同门当齐心合力,共同御敌。临阵脱逃,有负本门之训!”
“师兄,我们当初一同拜入华阳,便立誓相扶持,共进退。若说有过错,我们几个都难以推卸。我们绝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素流光上前一步,语气坚定。
“诸位若还有愿意离去的,我绝不阻拦。”冯御虚扫视台下,沉声道。
场中静寂无声,忽有几人持剑高呼:“我等愿随掌门御敌!”
此言如同巨石激水,浪起千重,台下弟子纷纷高举佩剑,齐声附和。
冯御虚望向苗沧海:“苗师弟?”
“是,我修为没有你们高,但是解决些虾兵蟹将不在话下。就算打不过,好歹能给你们当个垫背的。”苗沧海偷偷瞄一眼冯御虚的脸色,小声嘟囔,“反正我不走,除非你一剑砍死我。”
冯御虚转头又看向凌万顷:“凌师兄。”
“同生死,勿复言。”凌万顷神色淡淡。
冯御虚环顾场中,一把把高举的灵剑犹如出征战旗,迎风自展。浓云覆压之下,无人后退,视死如归。
他忍不住眼角微热:“好。既如此,你们先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随苗长老赶赴雍州。华阳需有人坐镇,其余二位长老便随我留守。”
“我……我不同意!”苗沧海闻言,急忙走上前去,“凭什么你们留在华阳,要我去雍州?你们是不是嫌我修为低,不让我留守?我……我不去。”
“沧海啊,稍安勿躁。”冯御虚拈须浅笑,耐心道,“邪祟乱世,雍州首当其冲。你率众弟子去雍州,正是历练提升的大好时机。你不是常说你已经不是小师弟了,不需要我们护着,此次雍州之行,你可别让师兄失望。”
“我不……”
苗沧海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还欲再争辩,冯御虚已经一把握住了他的肩,竟似哄小儿一般轻声道:“听话,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便动身,到时可别睡过了。”
苗沧海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同一种默契。
有些事,有些话,不需要宣之于口,但是心里懂,那便足够。
陆怀风立于人群之中,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待众弟子散去,他径直走到冯御虚面前,恭敬施礼:“师父,弟子想留在华阳。”
冯御虚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沉声道:“华阳有为师和二位长老即可,你明日随沧海同赴雍州罢。”
“可是弟子想留下来。”陆怀风执拗地盯着冯御虚的眼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又或许是线索再次中断带来的焦躁,他的心底隐隐划过一丝不安,似乎只要离了华阳,便会让自己悔恨莫及。
“不行。”冯御虚态度坚决,神情变得严肃,“我以掌门之令,命你明日前往雍州,不得有误。倘若擅自返回华阳,便不再是我冯御虚的徒弟!”
陆怀风呆住了。他从未见过冯御虚如此神色,更从未听师父说过这样重的话,一时愣怔不已。
“为师说的,你可听见了?”冯御虚厉声道。
“……是。”陆怀风低下头去,“弟子……谨遵师命,不敢有违。”
“嗯。”冯御虚神色略显疲惫,挥挥手,“你也回去歇息罢。”
陆怀风依言告退,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取出怀中的雍州舆图,将昨日发现一一禀告。
几位长老围过来,细看了一阵,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凝重之色。
“怀风,为师让你去取一件东西,此物于雍州之行大有裨益,但凶险万分,你可愿意?”
陆怀风心中“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定了定神,恭敬道:“弟子不惧,但凭师父吩咐。”
冯御虚点点头,抬手按住陆怀风的肩。
“为师要你入不归渊,将绛霄剑取来。我与三位长老会施法于封印之上开出一条通路,此路为至纯灵力所化,妖邪皆不可入。你携本门符咒入内,一般妖邪自会退避。一旦寻到绛霄,即刻原路返回。但是记住,你只有三个时辰。倘若时辰一到,你仍未返回,便会留在不归渊中,永坠邪道,魂灵为妖邪所食。”
陆怀风惊讶得说不出话。绛霄剑——曾与季长风结契的上古灵剑,曾斩杀妖魔、后来又出现在不归渊中的灵剑——师父此时让他取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冯御虚盯着陆怀风,仿佛能读懂他内心的想法,一字一句道:“雍州一战已不可避免,华阳亦非安全之地。绛霄……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