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向来有的,但不是桌椅板凳一样看得见的存在,而是在人们的传说中,意识里,文化传承上。电影有鬼片,民间有鬼故事,网络上有专门的鬼小说;对侵略者,国人称德国鬼子,日本鬼子,美国鬼子;对不怀好心的人,称心怀鬼胎;文革中有牛鬼蛇神之谓,也提到鬼。民间祭祀,老百姓有神三鬼四之说,是说敬神的仪式,磕头要三个,点香要三支,那么敬鬼呢,则要四支,磕头也要四个,将神与鬼区别开来。
那么神和鬼不同在哪里?又是打哪来的呢?
在东方,所谓神,是能助人、佑人的神秘力量,人单方面的向神祈求,是因为感觉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这位神不能的,那位神也许能做到。比如路神负责行路安全,财神负责发财,灶神负责上天言好事,佛祖神通广大,观音泽被四方。世人一旦愿望满足,会再满满地还愿。这种人和神之间的关系,更类似一种交易,我给神多多烧香,献供,神给我多多的好处。神不但保佑我,还保佑我全家。至于全家之外的人,往往就不与我相关了,是那家自己的事。这是东方的神。《红楼梦》里黛玉念声佛,宝钗笑她:这菩萨管人间好多事,岂不要累死。
而鬼,亦称鬼魂,无论东西方,都指人死后的未能全部消失,或肉体消失后残存的那一部分意识,相对于神的值得尊敬——因为有用——鬼呢,在民间也是要敬的,却为远之。即便乡间祭祀亲人,也说你放心地走吧,不用牵挂云云。至于陌生的鬼,则只求能不添灾。在民间意识里,总是神住在光明处,而鬼则与阴暗邪恶紧邻。
其实东方最早的神与鬼,待遇没有这么大的不同。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鬼与神是并列的。中国古代重祭祀,祭祀先祖先宗,鬼既然是死后的灵魂,那么祭祀先祖,也就是祭祀鬼。西方也重祭祀,《旧约》中常见世人对耶和华的供奉,但那是敬神,不是敬鬼。西方人的对于过世亲人的缅怀,更似乎一种庄重的礼貌。而我国古代祭祀的隆重,却为大典,不同级别的人还有不同级别的典礼。“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见《礼记》)伐冰即指一种祭祀的规格和待遇,特指卿大夫一级,百乘之家指低一级的士大夫。《诗经》中“颂”的部分,以及屈原的《九歌》,都是用来祭祀时歌唱演出,为较原始的剧目。《论语.侍坐篇》公西华说,“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孔子的总结是“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祭祀之重,可见一斑。
在西方,在鬼和神之间还有一个精灵的概念,似乎比人小,比神弱,比鬼可怜,多生活在山林水泽之间,荒凉孤独又得天育化。这在一些儿童故事和魔幻影视剧中都有呈现。西方的神,则是一种用以自我监督的力量,尤其在影响巨大的宗教中,神无论是安拉,耶和华,都是通过内在的信,让人获得隐形的与神的默契,借由心理作用,人可以变得高尚,清洁,坚定,自信……进而产生前所未有的能量。而东方儒家的修身齐家,则主要讲慎独,是人跟自己的交涉,与鬼神不相关。举头三尺有神明,则是民间底层的敬畏意识。
从空间来说,鬼在地下,而神在天上,所以有碧落黄泉之分。神在宇宙的浩渺和光明处,人与神约,可以安心,偿愿;人与鬼约,则为避嵩祛邪。相对于神的无处不在,鬼活在地下或不见人处,传说中鬼的出现,要么在坟地,要么在暗夜,要么在荒寂无人处,如《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的故事背景。在中国人的意识中,对自家的鬼如先祖列宗,会怀一种亲切的纪念;而外鬼大都邪恶,所以文革中被敌对的,会谓之牛鬼蛇神,是将人群重新分类,然后妖魔化。
究竟是人创造了神,还是神创造了人?在远古的传说中,不管东方的盘古还是西方的耶和华,都是神在创世,这个神,暗指宇宙的内生力,在远古人有限的外部认知里,就像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所说,人的认知非常有限,所以对不能透视的外物,对其神秘性,通过想象进行加工,于是神话产生。古希腊神话,印度神话,埃及神话,我们本土自产的类似于《山海经》《淮南子》中的各种神话,都有一种天真而又宏伟的特征。宗教产生后,西方盛行起创世说,神成为几千年的精神统领;而东方的古老的神,如后羿,夸父,女娲等,则不是用来信仰的,而只丰富了古老历史的传奇性。越近后世,中国人信仰的神,才越倾向实用主义,如开头说的灶神,财神,路神,宅神,山神,关公,龙王,以及老子演变的太上老君,释迦摩尼化作的如来等等——据说当年外国人初来中国,首先惊奇于我们对泥胎木塑的尊敬。
但说到底,上面提到的神,都是人造的神,而不是神造了人。而上面所说的鬼,则是人的衍生品。鬼神之于人间,是一种对现世空茫的补充,似乎人处宇宙之间,必须设想两端跟造物的链接,隔着那么一个似是而非的存在,才更理所应当。但终究怎样,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说,“与我们不知道的相比,我们的所知都极为有限。”四维之外有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2017.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