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泰州的市中心驱车南下,不过一刻钟,就是周山河;继续向南,再拐个弯,不过十分钟,就到了传言中即将成为“泰州最大小区”的康居新城。
说它大,还真是不小。康居新城一期占地近18万平方米,楼宇48栋;二期工程仍在继续,目前28栋楼在建设之中。几个月前还是一片废墟的土地上,倏地多了这些庞然大物,正有书中描绘的那种拔地而起的感觉。
“还在砌呢。以后大白庄、蒋桥的都要搬到这儿来。”原仲联村9组的村民老乔很有把握地说。
老乔是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年过六旬,拆迁以前靠贩卖点大米面粉维持生计。去年7月份搬进新小区,已经在小区过了一个春节。今年的春节也即将来临,他倒显得随和了不少,不再为少了蒸馒头这一传统大戏而连连感叹。
拐入最后一个弯道,从野徐中路通向了康居路。这条路宽敞了很多,但因为南北方向还在修建,据说要通高速公路,所以显得尘土飞扬。往前一看,一排排崭新整齐的小高层便映入眼帘,也许是房子颜色偏暗的缘故,显得古朴而含蓄。
菜市场和保安
小区门口有一个小型菜市场,当然是没有任何遮蔽完全露天的那种。原先在野徐镇室内菜市场卖菜的不少人换到了这样一个新环境,也有一部分人是被拆迁的居民,操起了新的营生。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因为新小区的确聚集了不少人,需求是相当可观的。
在马路边上,还有临时搭建的活动房,有些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便民饭店”或者“便利店”,那是未规划地区,还不可以直接建新房。它们虽然看上去简陋,却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便利,尤其是临时住在这里的外来建筑工人。另外的活动房外面挂着洗了晾着的衣服,那是他们的临时住处。上午的这个点,他们已经去工地了。
小区的大门设计得很简约,有两条道,一进一出,中间是一间很小的保安室。一位五六十岁的男人坐在那个狭小简陋的空间里,定定地望着我们从西而来,驶进小区里面。“他以前是村里13组的,开拖拉机的。”老乔介绍道。我吃了一惊,特意扭过头看了看那位“司机”,他只留给我一个瘦弱的背影,头发似乎也已经斑白,难以想象这样的人怎么能操纵拖拉机那样的庞然大物。我记忆中残存的一丝拖拉机的影子,就是慢吞吞地前进和永无休止的突突声。我问老乔,现在他的拖拉机呢?老乔说,早卖了,房子拆之前就卖了。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老乔不以为意地说,不卖留着也没用啊,以前有地吧,还可以翻翻土,现在不种水稻大麦了,拖拉机就完全用不到了。
正对着小区大门的,是一个小广场,广场的尽头,有一间看起来不太一样的房子。楼不高,四平八稳的,颇像高校里的学院楼。这显然不是居民楼,一问才知道是专门办事情的地方。“哪家要是有红白喜事了,就来这儿办。”我往里瞅了瞅,貌似还不小,可以摆十来桌的样子。
土豪汽车和电梯
老乔的家在小区深处。他说当时领房子的时候,不小心去晚了。“我听到消息立刻就赶过去了,到了才发现差不多都被挑走了,剩下的不是第一层就是最高一层。就这栋楼剩了个六层。六层多好啊,六六大顺啊,我想都没想就要了它。”我问他为什么不要一楼和十一楼,一楼才是最接近土地的,十一楼有了电梯也方便。老乔摇摇头,一楼哪行,一楼容易潮,我哪不懂嘛;十一楼太高了,住上面不踏实,夏天还热。
过了一会儿,老乔又说,我觉得我挑的这位置挺好,在小区里面,安静,和原来小院还有点像,因为旁边就是河。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最里面那列房子的一边就是一条细长的小河。小河上孤零零地漂了一片水草,动也不动,静静地仰视着它们对面的高楼,隔着栅栏,隔着一层稀稀疏疏的绿化带。
绿化带中间穿插了一个个停车位,老乔最终把车开到了里面,因为外面小区的路上停了不少车。拆迁之后,许多人家买上了车,甚至还不乏大众、奥迪这样稍好一点的车。泰州市人民政府官网的数据显示,今年1到10月份,超七成的汽车买主都来自医药高新区,可以推测,他们大多是在拆迁之后拿到了不少钱,将一种不动产换成了另一种不动产。
老乔住的那幢楼时旁边有一个地下车库的入口,因为入口朝东,迎着阳光的方向,中间竟撑起了一根线,线上挂了一套花花绿绿的床单,在早晨的微风下缓缓地飘动着。“这车库没用起来?”我看到路上停放的大量小汽车,诧异地问。老乔瞥了一眼,“之前一直没建好,现在大家又怕麻烦,就都停外面了。”老乔停好车后,舒了口气,还是注意点好,听说前段时间还有人因为汽车乱停影响交通投诉了呢。
老乔的房子在二单元。我们路过一单元的大门,走向二单元。小区整体设计和城里的别无二致,有崭新的单元门,门上有按键,旁边还有为每家每户制作的牛奶箱和信箱。老乔见我盯着一排排箱子若有所思,笑了笑说,我开始都不晓得那是啥,后来才听说是放牛奶的,不过也没太大用处,我们早上到小区门口喝碗豆浆吃两根油条就挺好的了,牛奶啊……他凑近了一点说,还是喝不惯,而且喝不出来。老乔种了大半辈子庄稼,对他来说,还是长在庄稼地里的东西吃着实在。
单元门门口零散地坐了七八位老人,有剥着豆子的,有聊着天的,也有眯着眼睛养神的。我们走过的时候,他们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但纷纷目送着我们进去。
走进大门就是电梯。电梯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头发有些许凌乱,手上提了几个袋子,依稀看出来是刚买完菜回来。他和老乔打了个招呼,然后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老乔忙说,这我侄女。我不知如何称呼,只能微笑示意。显示电梯层数的数字从8降到了1,电梯门开,中年男人急忙跨了进去,娴熟地在显示楼层的地方按了个“3”。我看着他仰起头盯着电梯上空略微局促不安的脸庞,没来由有些发笑。不过很快他就走了,剩下我和老乔。
“真快啊。”老乔感慨道,“现代人真是太聪明了,发明出这种玩意儿。”他顿了顿又说,“一开始我还怕不会用,现在用多了就习惯啦。”我想起之前看的一则报道,说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带着四五岁的孙女坐电梯,两人都不懂怎么操作,老太太随便按了一个键,结果按的是“-1”,电梯降到地下车库,一片漆黑,小女孩吓得哭了起来,老太太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很快就有人过去了,祖孙俩这才出了电梯。“老人们都会用电梯吗?”我问道。老乔说,现在应该都会了,一开始用都不敢用,先按这再按那的,记也记不住,后来大概是用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装修与家居
老乔家里装修得毫不含糊,是典型的欧式公寓风格,进门就看见一盏巨型吊灯,优雅地悬在餐厅桌子上方,客厅里沙发地毯液晶彩电中央空调一个不落,墙上还挂了幅书法作品,龙飞凤舞也不知写的什么。我连连感慨,这和城里人没啥差别了啊。老乔邀我坐下,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我们这里房子都城里人下来给装修的,那还能差?我们以前装个房子,小几万就搞定了,现在啊,几倍几倍的翻。
我能想象,当一个人家里祖传的那片土地被征走了后,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新的房子上倾注所有的感情和心血。像老乔这样的,已经算是有所克制了,有不少人家一口气搬了两三台电视回家,还在每个房间都装上了富丽堂皇的大型吊灯。他们也许丝毫不懂设计,也看不了那么多电视,我也从不知道老乔竟然是“书法爱好者”,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如时下流行的那句戏语所说,“有钱就是任性”,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房子转眼化为虚无,它带给人们的价值当然要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不过就像父母对待住在学校、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的孩子一样,毫不吝惜地买买买,也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尽管这份爱有的时候略显冲动和盲目。
老乔妻子出去洗菜了(他们还是更习惯到小河里淘米洗菜),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午饭。拆迁以后,她在小区了谋求了份清洁工的工作,扫扫路清清垃圾,一个月千把块钱的收入,虽然不高,但她乐在其中,因为闲下来真不知道干啥,时间没法打发。老乔笑道,“我让她跟着大伙一起跳舞去,就在前面那个广场上,她死活不去,说不好意思。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想不通了,那么多人搁那儿跳呢,又不是她一人。”
老乔倒是自在得多,儿子已经成家,他觉得没必要再辛苦折腾了,索性重拾年轻时的爱好,每天钓上半天的鱼。“钓鱼的人不少哟,”老乔提起钓鱼就兴奋了起来,“有几个能在那儿待一天。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肯定不比他们差,可惜老咯。”我饶有兴致地问:“你们都在哪儿钓鱼呢,旁边这河里吗?”老乔笑道:“有时候就在这家门口,有时候再跑远点,你不能老盯着一个地方呀是不是,鱼也会变精的。”老乔还无不惋惜地说,要说哪里的鱼最多最大,还是医药城里的一条河,没人去钓,都是大鱼,老乔钓了一次,就被保安给劝走了。
我到阳台上参观了一下。阳台上摆了几株盆栽,葱葱绿绿的,苍翠可爱。不久之前老乔曾经抱怨,他更想在家捣鼓点葱苗蒜苗的,这样吃起来也方便,但是“上面”一直管着,不让放阳台上,老乔很郁闷:没有地种,生活已经很不方便了,啥都要上街买,连小小的葱和蒜都要买,经济上能接受,心理上却没办法接受。“上面”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规定”,比如每户人家的晾衣杆都要装可伸缩式的,而不能用固定式的,全小区统一规定,以防影响美观。
关于在阳台上晾衣服,老乔也有说不出的无奈。尽管拆迁之后几乎每户人家都换上了新的全自动滚筒洗衣机,但是真正投入使用的却少之又少。大家都把洗衣机套上布罩,搁置在阳台的一角。老乔说,用洗衣机费水啊,再说了,反正也没啥事情要做了,不要除草也不要治虫,走点远路跑到河边洗也相当于找个事做。
但是,住高楼不比有院子,把湿淋淋的衣服晾在他人衣服的上面,邻里纠纷也就无法避免。生活方式上一点小小的变动都有可能让这群土生土长的农民难以应付,邻里乡亲的,本来可以相安无事,但小小的摩擦在闲适的日子下也都能被无限放大。
“总归是要多注意一点的,搬到楼里来了,不能再像以前独门独院的那样。”老乔颇有感触地说。
我应老乔的盛情邀请,留下来吃了顿午饭,他的儿子和儿媳住在另一栋楼里,没有过来,老两口提起这个,有些许伤感。“还好,反正离得也近,喊一句就过来了。”老乔乐呵着说。
为了不影响老乔下午的钓鱼计划,我吃完饭就匆匆告辞了,不敢多加逗留。离开的时候,我看见更多的老人,不只是老人,成群结队地坐在一起,拉家常,或是做做小活计,他们的身后,停放着一辆辆崭新锃亮的汽车,屹立着一栋栋气势雄伟的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