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腰”“少女胯”“直角肩”“锁骨放硬币”“反手摸肚脐”......
每隔一段时间,身材挑战便成为社交潮流的“爆款”,它们的内容大同小异,但深受大众关注。
晒出美照争先证明实力的女孩子会被赞誉,身材不符合时下眼光的女孩子会遭受负面评价,这种截然不同的待遇又会引导其他人更加看重自己的体型和外表,从而在身体形象方面投入更多的金钱和精力。
她们因为外界固有印象,多多少少为之妥协;她们对其趋之若鹜,不遗余力的寻找自拍角度展现“完美”;她们抛却健康的体态,任凭自己在病态的审美中寻找自豪感。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以伤害自己为隐患的“完美”,竟然变成了美的标准。
太阳之下无鲜事,后人趟过的荆棘,早将前人扎的遍体鳞伤——在百年前的舆论大环境中甚至赔上性命。
比如作家冯骥才笔下的《三寸金莲》女主角,戈香莲。
1 裹脚:女人的私塾开蒙
对女孩子而言,裹脚的重要程度足以媲美现大胖小子张嘴叫第一声妈。
戈奶奶的孙女戈香莲天生一副好脚,肉嫩骨软,七岁那年被连哄带骗缠了小脚。
她痛的眼泪止不住,大哭,甚至离家出走跑到小河边,结果遭了更凶猛的缠法:裹脚布里缠上碎碗片,肉烂骨损。
彻底动弹不得的她躺在床上静养,街巷姑娘陪她叙闲话,字里行间吐露的竟是满满的艳羡。
“打今儿,你跟先前不一样,开始出息啦!”
疼爱孙女但在缠足方面毫不妥协的奶奶,羡慕到恨不能以身代之的街巷姑娘,偷窥缠足过程的坏小子,门前路过的小脚小闺女,“裹小脚,嫁秀才,白面馒头就肉菜”的歌谣......
美貌的象征,时尚的标杆,文化的酝酿,名誉的推崇。世界似乎在无声的告知她:小脚是她跨越阶级,过上幸福人生的金钥匙。
于是她选择服从规则,和三尺白布纠缠了整个人生。
奶奶的苦心没有白费,香莲的玉足被养古斋掌柜佟忍安一眼相中,将她风光抬入佟家做了大儿媳妇。
她获得了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常人难及的物质生活。但就像童话不会告诉你王子公主会面临中年危机一样。
生活不会在最圆满的时候戛然而止。
2 赛脚:小脚的争奇斗艳
香莲嫁入佟家,却在争奇斗艳的路上旗开得败。
恋足的佟忍安借中秋佳节在家举办“赏莲会”,大儿媳妇香莲惜败二儿媳妇白金宝,自此生活一落千丈。
丈夫半痴半呆,只懂得香莲输掉了自己的脸面,对她打骂相加,不到一年就撒手归西;奶奶听闻斗败的消息,深恨自己毁了香莲下半生,抱着悔恨做古;二少爷夫妇更是得意洋洋,靠着白金宝的小脚在佟家顺风顺水,以欺辱香莲为乐趣。
因为小脚,她进了佟家的大门,实现了阶级跨越。
还是因为小脚,瞬息之间,她成了佟家的累赘。
她盼着生个小子翻身,生下来的却是个丫头,被老仆潘妈称赞“又是一块天生好材料”的丫头。
这位老仆可不简单,原是佟掌柜老婆的随身丫头,在小脚方面的造诣宛如武林界的扫地僧。她救下自杀未遂的香莲,悉心传授一身小脚功夫,助她东山再起。
潘妈调教手段深不可测。不过数日,佟忍安对香莲另眼相看,他将自己的珍藏典籍双手奉上,并承诺为她再开次赛脚会。
自此,佟家的大门,终于被香莲一脚踹开。
灯节当日,香莲大展神威,她赢过二少奶奶余金宝,赢得交口称赞,赢下佟家的话语权。她用一双小脚大杀四方,三少奶奶尔雅娟,滕家抱小姐均败其脚下,公公更是时不时钻进房内赏玩,古董铺生意弃之不顾。
院墙内的佟家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浑然不知院墙以外,佟掌柜的徒弟活受和二少爷佟绍华联合起来造假,一点一点的将古董铺真迹尽数搬空。
这就应了那句:眼见起高楼,眼见宴宾客,眼见楼塌了。
3 没落:无言的深沉母爱
佟大掌柜一辈子鉴古仿古造古,却被徒弟,儿子和酒肉朋友联手卷走了铺子里的所有真迹,饱受打击下一病不起。
奄奄一息之际,他念念不忘的仍是下一辈裹脚的事宜——尤其是香莲的女儿莲心。不看着她裹脚,佟忍安可谓死不瞑目。
可莲心失踪了——无声无息,在这佟家大院里。
公公去世,女儿不知生死,仆人潘妈追随主人自焚而亡。香莲成为佟家实际掌控者的同时,大清年号至此完,已是民国时期。
革命的洪流滚滚而至,小到剪辫留发,大到皇帝下台。意识觉醒之风正在刮过这片土地,曾经博大精深的小脚文化,瞬息之间成了文明讲习所口中的违背自然生长天性,反祖宗的糟粕。
这对香莲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小脚是她翻身的依仗,是她在佟家站稳根基的功臣,是她的骄傲,她的炫示物,她的毕生心血。
甚至,成为了她这辈子存在的意义。
以香莲为核心的“保莲派”很快反击。佟家女人受够了讲习所,放足会之流明里暗里的针对,使出浑身解数,让世人看到小脚的美丽。
不出她所料,明明反传统反的起劲,当亲眼目睹裙底游来游去的五彩金鱼时,瞧热闹的人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眼不眨劲不动气不喘。
“保莲女士”的名气愈发远扬,几番唇枪舌剑交锋后,她和天足会会长牛俊英约时间,当面锣对面鼓的辩论,一决高低。双方摩拳擦掌,犹如毛羽都炸开的斗鸡。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牛会长索性一把拽下皮靴,露出一双天足,戈香莲的满腹草稿戛然而止——她干脆利落的晕了过去。
何故?她认出了脚心的小痣,它属于自己几年前亲手送走的女儿,莲心。
香莲忘不掉小脚给自己带来的苦痛,即使小脚和她的切身利益休戚相关。她仍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作为福利的附庸,身不由己。于是她抓住牛五爷害了佟忍安的把柄,让他带走了亲生女儿并抚养成人。
骨肉分离之痛让香莲暗自垂泪,而当发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在女儿眼里是落后习俗的代表时,她彻底崩溃了——作为小脚忠实的信徒,她被否定了此生的精神支柱。小脚的意义和她存在的意义一同被对立面的女儿抹去。
小脚文化在对身体伤害方面,毋庸置疑是难以否认的。但成千上万的人——受害者,加害者,得益者,捍卫者——他们发自内心的坚信某种章程,并用各种方式美化它,宣扬它,吹捧它。
这时它便摇身一变,升华为法则,吸引更多更多的人来服从它,对它畸形病态丑陋的一面视若无睹。
文章末尾,香莲辞世,知晓事实真相的牛俊英来佟家祭奠,从日出站到日落。她四岁离开生母,随牛五爷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却也有幸吸收西洋思想,保全双足,避开了母亲为之付出一生的小脚文化。
她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视线顺着灵堂直直望过去,仿佛望到七岁的香莲,光溜溜一双好脚,站在地上瞧着她笑。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