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重阳/黎斌(首页文)

今又重阳,岁岁重阳。

不是别人提醒,真还不知道今天已经到了一年一度的重阳节。重阳节,于我这样的打工人,应该算不上什么节日。既不是国家明文规定的法定假日,也没有什么活动等着我去参与,更别提登高,赏菊,吃重阳糕,饮菊花酒了。

说到重阳节,可能在我心中,最先就会有一首唐朝诗人王维的诗,跃出脑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此诗应我处境,也暗合我的心情。

在今天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里,思念远方的亲人,确实让我的心感觉特别沉重。有太多的人,让我牵挂,有太多的人,让我怀念,还是有太多的人,让我想起的时候,心里一阵一阵的痛。

噬骨,失魂 ,碎心。

二姨就是这样的人,一个让我从不愿提及,说起,噬我骨,失我魂,碎我心的人。

我母亲姊妹兄弟六个。母亲是最大的姐姐,下面两个弟,三个妹。大姨,天生脑残,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傻子,活了几十年,就拖累了家人几十年。二姨,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只是看见她走路一瘸一拐,就是人们常常说起的瘸子。母亲小时候,也因为外公外婆照料不周,跌落火炉里,在脸上留下了一块永久的疤痕。只有小姨,不但模样周正,而且还是一个美人胚子,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虽然是一母同胞,但命运各自不同,除了大姨是傻子,于红尘中的纷纷扰扰无关以外,最为苦命的就是二姨了。

二姨,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正式的学名。在老家土话里,叫她的名字为“”沫子“。沫,汉语释义为,含有水的细胞。沫子,我想应该是喻指极小的部分,譬如我们经常说的肉沫子,土沫子,口水唾沫。二姨,人同她的名字一样,沫子,极小,微不足道,轻于尘埃,贱如野草,苦比黄连。

二姨,因为身体有缺陷,腿是瘸的,走路不方便,虽然可以不借助拐杖行走,只是用一只手按住瘸腿的膝盖,用手来支撑身体,用另外一只健康腿的摆动 ,来带动身体行走,但行动起来,还是特别吃力,速度也不快。经常遭到其他的同伴耻笑,就是连我两个舅舅,也经常捉弄她。可以这样说,从小到大,都是在哭声和惊吓中慢慢成长的。再加上外公老封建,重男轻女,外婆又软弱,胆小怕事,所以一直以来,二姨都是谨小慎微的活着,只有努力讨好其他人 ,才不至于被欺负。

虽然时间过去了近四十年 ,我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但关于二姨的,我却还记得比较清楚。

二姨,大个子,大眼睛,嘴唇特厚,现在人所说的比较性感 ,两把长辫子,模样清秀 ,五官端正,如果不是残疾,绝对和小姨有得一比。即使走路一瘸一拐,但做起事了,绝对是一把好手,烧得一手好菜,即使只是菜园子里普普通通的青菜萝卜,经过二姨之手,也会是一道道香喷喷的美味佳肴。二姨手巧,织毛衣 ,纳鞋垫,图案、花纹一个也不会少,不但做得快,而且还做得好,毛衣织好,给谁织,谁穿上,都是不大不小 ,正好。纳的鞋垫,飞鸟鱼虫,无不精美绝伦,栩栩如生。二姨会疼人,我小时候,只要去外婆家,二姨总是会变着法子逗我开心,带我去玩,只要我稍有不高兴,二姨就会特别紧张,想尽办法来哄我,不厌其烦,即使天上的星星,她也会在梦里摘几颗给我带回来。

二姨虽然残疾,但在外公家里,因为大姨是傻子,小姨又和我差不多大小,外公外婆要出集体工,挣工分,两个舅舅又早已成家 ,另起炉灶单过,所有全家的浆衣洗裳,扫地做饭,喂鸡喂猪,杂七杂八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做,很多时候,都是累得精疲力尽,近乎虚脱。

并且外公又特别重男轻女,一不高兴,对二姨是又打又骂,好像只有二姨就是出气筒。所以二姨很多时候,都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在家里是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家里人不高兴,怕是因为自己的残疾给家里人带来厄运。

二姨终于可以嫁人了。在二姨十八岁刚过,经过三姑六婆的媒介,有人给二姨介绍了夫君,二姨的夫君让二姨失望, 也让我失望。说话结结巴巴,并且还吐字不清,心里好像有个结  ,属于半傻半呆的那种,最不让人待见的是,好像还有暴力倾向,动不动就说,打谁,杀谁,让人听了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的。

二姨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可我和二姨,毕竟不是强势外公的对手,也没有任何发言权,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婚礼,就让二姨成了那个半傻半呆的人的新娘,留给外公的彩礼就是几块钱,几节布,十几斤猪肉,十几斤酒,十几斤黄豆。

二姨出嫁那天,我去了。二姨老远看见我,快步拖着她残疾的腿,把我搂在怀里,哭个不停。二姨哭,我也哭。外婆和其他人都说这是喜泪,特别吉利。没有人阻止我们娘俩的哭泣,二姨悄悄告诉我,她真的不愿意嫁给那个男的,可外公打她,逼她,说如果不嫁过去,就打死她,把她送水。她害怕,她告诉我,以后一定要去看她。如果哪一天她死了,让我到她坟头烧一把纸钱。(写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亲爱的二姨,当年悄悄说给我的话,又一次历历在目,让我长哭不已

二姨终究还是去了,在我的哭声,她的哭声,外婆的哭声中,随着迎亲的人群,一瘸一拐的去了,她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二姨的情况,以后我陆陆续续,零零碎碎的从父母的嘴里知道一些,二姨嫁了过去,一如既往的忙碌着,在婆家,不但要面对半傻半呆的男人,还要应付尖酸刻薄的公公婆婆,娘家做的事,婆家变本加厉,做得更多,还动不动遭到那个半傻半呆的男人一顿拳打脚踢,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挨打了还不能说出来,如果让隔壁邻居知道了,也免不了一顿毒打。回到娘家,倔脾气的外公,总是认为二姨丢人现眼,还会一顿臭骂,把二姨赶了回去。

几个月后,二姨用两根麻绳上吊了。二姨死的决心很大,为了确保自己能死,还加上了一根索命的绳子。

二姨死了,死的那天 ,没有谁来告诉我。大我一点的小姨,被派到我家里,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做伴。父亲 、母亲去了,外公、外婆去了,舅舅、舅妈去了,三姑六婆去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去了。有去哭二姨的,有去送二姨的,有去看热闹的,有去打官司的……

那几天,在二姨死的地方,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娘家的揭瓦上房,要为二姨讨回公道。婆家的呼天抢地,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吵吵闹闹,惊动了十里八乡,到处都是议论纷纷,评头品足。

二姨在一片吵吵闹闹,热热闹闹里,终于走完了她短暂而苦难的一生,入土为安了。

二姨从此不再需要担惊受怕,不再忍受拳脚相向,可以安安静静的烧菜,做饭,做自己喜欢吃的美味佳肴,可以在那棵大槐树下,织织毛衣,纳纳鞋垫,高兴了还可以哼哼小曲,嘴角微微上扬,看见我,开心的笑着,伸出手把我抱在她温暖的怀里……。

我因为太小,自己不能做主,也找不到二姨到底嫁在哪里?死在哪里?埋在哪里?至今都没有见过二姨最后一面。

二姨死了,那个疼我的二姨走了。从此,世界上再没有那个忙碌的二姨,微笑的二姨,哭泣的二姨,陪伴我,哄着我的二姨。

我没有了二姨。即使过了若干年,二姨的亲人,外公外婆母亲大姨,一个接一个的去了二姨去的地方,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找到先期而去的二姨?

几十年过去了,我也因为俗事繁多,从来没有去看过二姨,到底埋在哪里?也害怕二姨问起,我是否已经忘记,当年二姨悄悄交代给我的事?

今天重阳节。是中国人和除夕,清明,中元 一起相提并论,重要的祭祀先祖的日子,也是思念亲人,怀念过去的日子。我却只能呆在一个没有重阳节的城市,为柴米油盐继续忙忙碌碌着。

只是突然想起二姨,我那苦命的二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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