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起点不同,路径不同,乃至遭遇不同,命运不同。有人认命,有人顺命,有人抗命,有人玩儿命,希望和失望交错迭生,倏尔一生。”叔叔自顾自地读着大冰的书,“我感觉这里面很多话就是在说我自己。”可惜他这一生,不管认命、顺命、抗命,终究还是玩儿不过命运。
一
奶奶是在1979年正月怀的叔叔,可能叔叔不甘做个70后,直到次年二月,在娘胎里整整十三个月,才终于降生,成为80后的一份子。爷爷的二哥和二嫂结婚十几年,无儿无女,所以叔叔在一周岁的时候,过继给了自己的二伯。二伯和二娘比亲爹亲妈还宠爱叔叔,在那个年代,我们村里的人都只有小学文化,叔叔却被他的二伯二娘供上了初中。好景不长,因为一次意外,叔叔的二娘葬身火海,家里的活儿没人分担,二伯只能让十六岁的叔叔辍学回家干农活。次年,我出生了。
在我的印象中,叔叔是无忧无虑的乐天派,他会陪我玩游戏,教我吹笛子,给我讲武侠小说里的故事。几年后,叔叔的二伯也去世了,叔叔便进城打工。
过年的时候,叔叔回到爷爷奶奶家,带回一个清瘦的姑娘。
“那姑娘看着病怏怏的,能生孩子吗?”奶奶一边上下打量一边跟爷爷嘀咕。
“叔叔、阿姨,我身体确实不太好,从小到大没停过药,小林(叔叔的名字)也陪我去了好几次医院了。我妈说了,谁要是能治好我这病,就叫我嫁给谁。”那姑娘是广东人,会讲客家话,她听懂了奶奶刚才的话,很乖巧地解释道。
大年初三,姑娘的母亲来到了爷爷奶奶家。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短短的头发,短短的皮夹克,走路带风。她说着一口流利的客家话,和爷爷奶奶相谈甚欢,对叔叔也表示赞赏。聊到女儿的婚事,她同样雷厉风行:“我家姑娘和你们家小林在一起我是很支持的,小林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我和她爸也见过他好几次了,知道他是个老实的孩子,对我家姑娘也好。我就一句话,谁能把我家姑娘的病治好,我就认谁当女婿。”她一边说一边不停在掌心里比划着什么,仿佛把自己说的话写在手掌上似的。
住了一晚,姑娘的母亲走了。过了元宵,叔叔带着姑娘到县城的医院看病。医生开了好多中药,姑娘喝了一个月也不见起色。叔叔还想带姑娘去治病,却被奶奶打消了念头:“这姑娘也不知害的什么病,这万一要治不好,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不说,到头来落个人财两空可就不值当了。你自己掂量掂量,该放手就放手吧。”叔叔没主见,虽然心中不舍,但还是把姑娘劝回了家,自己去赣州打工了。
一年又过去了,在广东打工的邻居前脚刚进家门扔下两袋行李,后脚就跑来找叔叔。“小林,你还记得你去年领回来那姑娘吗?她病好啦,听说是被你的中药治好的。她跑来工厂找你,你不在。后来嫁了个广东本地人,前阵子刚结的婚。你呀,就是太怂,放着这么漂亮的姑娘不敢要,白白给人治好病送给别人做媳妇儿了。”
“就当是有缘无份吧。”叔叔笑了笑,继续贴春联。这个年,过得一如既往的喜庆热闹,只是亲戚们茶余饭后多了个谈资。
二
大年初六,叔叔给他二伯二娘扫墓,他向他们诉说着自己的心事。从小到大,就数二伯二娘真正疼他、懂他,除了他们,他还能跟谁倾诉呢?也许是二伯二娘怕他一个人太孤单,于是赐给他另一段姻缘。
又过了一年,大姑回娘家拜年,带回一个媒婆。媒婆介绍了一个邻镇的一个女孩给叔叔,没过几天便安排他俩见面了。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他俩的婚礼上,她名叫友英,和叔叔结婚那年刚满二十。大人们闹洞房,把我也带到了叔叔的婚房,友英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有些呆滞。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跟我一般高的个子(我当时还不到一米五),有些驼背,皮肤比大多数人要黑。大人们让我喊她婶婶,我不愿意,他们一再逼我,我才别扭地挤出“婶婶”两个字,她僵硬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容,我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嗯——”她笑了,大声地应了我一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直到后来,她也只是会在别人喊她的时候回应,从来不多说别的。
结婚没多久,叔叔外出打工。
一年过去了,叔叔刚回到家,奶奶便开始念叨:“友英这肚子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这次回来可得好好加把劲儿,早点给我生个孙子抱抱……”叔叔和婶婶从来没有过任何言语,这一次,他干脆把婶婶赶到了另一个房间睡觉。奶奶急得又哭又闹,叔叔才终于坦言,他一开始就不想和友英结婚,只是大家都觉得女人嘛,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就潦潦草草地把婚事办了。叔叔还说,友英什么都不懂,除了喊她的名字,每次跟她说话都毫无回应,甚至对男女之事也一无所知。“怪不得她什么活儿也不会干,洗衣服这么简单的事,我教了她一年还没学会……”奶奶这才开始怀疑,莫非友英真的不是“正常人”?
友英在这个家里越来越讨人嫌,我是家里唯一愿意跟她说话的人。那时候的我觉得我们仨其实是一样的——猫咪小黑、友英,还有我,我们都是一样孤独的灵魂。父亲和母亲进城打工,把妹妹也带去外地上学了。爷爷奶奶从早到晚在山上采药,家里就剩我们仨。每到暑假,就是我最难熬的时光。我们仨整天在一起聊天,我喊小黑,它便“喵喵”地叫着;我喊婶婶,她也“嗯嗯”地点头。我一个人自顾自地说话,小黑躺在我怀里打呼噜,友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发呆。有时候我也会看电视,但小黑和友英似乎都对电视不感兴趣。
最让我开心的事就是到山上玩,爷爷奶奶每天早上都会叮嘱我不能跑远,可我总是会偷偷跑出去。这天,我带着小黑和友英上山采野栗子,小黑乖乖待在背篓里,友英乖乖跟在我身后。前面的野栗子越来越多,可是山路越来越不好走,友英有些害怕。我把小黑抱给她,让她在原地等我。不知不觉中,我采了满满一背篓的野栗子,回头一看,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飞快跑回原来的地方,小黑和友英都不在。我有些害怕,但还是不停地安慰自己:反正这里离家也不远,说不定她们已经到家了呢。
我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看见小黑躺在院子里的杜仲树下睡觉。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婶婶,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又跑去问邻居,始终没有找到友英。我这才意识到:我把婶婶弄丢了!
爷爷奶奶回来了,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本以为会挨骂,没想到他们并没有责备我。过了几天,叔叔回来了,友英被找到,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也都来到了家里。他们坐在一起商量了一整晚,最终同意叔叔和婶婶离婚。
友英娘家人不同意,叔叔便开始打离婚官司。经过一番调查,证实友英确有先天性智力障碍,她父母去世得早,家里的兄弟姐妹不想一辈子养着这个“傻子”,便对外隐瞒实情,希望有一天能给她找个婆家,也能少个“拖油瓶”。不管怎样,婚还是离了。只是亲戚朋友串门时,又多了个谈资。
三
一转眼又过了好多年,我上初中了。
这天,我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哼着歌儿,一进家门,便看见几个陌生人在家里吃饭,小姑一家也在。我怯怯地看着他们,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圆圆的脸上长了一些斑,身材微胖,倒也有几分可爱,坐在她旁边的应该是她父母。“愣着干嘛,赶紧叫婶婶呀!”姑姑把我拉了过去。“姐姐好!”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大姑娘,我不由自主地蹦出“姐姐”这个词。她哈哈大笑,之后又问我的名字,还直夸我机灵。我心中暗喜:总算能有个“正常”的婶婶了。
饭桌上,爷爷点了厚厚一摞钞票给了婶婶的父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叔叔和婶婶的订婚宴。
没过几天,叔叔带着婶婶一起到外地打工。过年回来的时候,婶婶挺着个大肚子。
过了元宵,叔叔一个人出门了,婶婶留在家里安胎。奶奶对婶婶很照顾,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准备饭菜,不让她沾生水,连内衣内裤都帮她洗好。四个月后,婶婶生下儿子。叔叔连夜赶了回来,爷爷奶奶操办了酒席,家里充满了喜气。
不到一个月,婶婶娘家来了人,把叔叔、婶婶和他们的孩子带走了。我问奶奶为什么不拦着他们,奶奶解释道,当初订婚的时候说好了叔叔是入赘当上门女婿的,要不婶婶比他小了十二岁,怎么会跟他结婚?婶婶怀孕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办不了结婚手续,没有结婚手续生孩子是要罚款的。婶婶是湖南人,为了躲开湖南计生委,便在江西——也就是爷爷奶奶家生下孩子。如今叔叔和婶婶领了结婚证,自然是要遵守约定,回到婶婶家。
“既然是上门,为什么你们还要给彩礼给他们家呢?”
“这个不是彩礼,是建新房用的。”
果然,叔叔去到婶婶家,开始帮他们建房子。暑假的时候,奶奶带着我到婶婶家做客。叔叔顶着大太阳不停地劳作,古铜色的皮肤上不停地渗着汗水,好像永远也流不完。晚上,我看到叔叔给他岳父提洗澡水,还要洗一家人的衣服。婶婶也一改以前的温柔可爱,经常对着叔叔大声呵斥,叔叔总是笑着不还口。
房子建好了,叔叔把儿子留给岳父岳母照料,带着婶婶打工赚钱。叔叔似乎过上了普普通通的幸福生活。
第二年,婶婶生下一个女儿。按照约定,长子随婶婶姓,次子随叔叔姓,这个女儿应该姓何。可是在登记户口的时候,婶婶父亲却变了卦,于是户口上的名字变成“郭艳何”。叔叔倒不觉得有什么,反正这名字里面也带着他的姓氏呢。但是爷爷奶奶不干,他们跑到婶婶家,和婶婶父亲大吵了一架。从此两家人的关系越闹越僵。
多了个新生命,叔叔要更加卖命地挣钱养家,婶婶则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但这一次出门,却成了叔叔一辈子的梦魇。
由于工友的失误操作,叔叔被机器切掉了半截手掌,无名指和小拇指不复存在。两个多月的休养,婶婶只到医院探望过一次,叔叔说想看看两个孩子,却被婶婶拒绝了。
后来工厂赔了钱,婶婶父亲让叔叔把钱交给他。叔叔不从,便被锁进了杂物间。半夜,叔叔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被婶婶嫌弃,赶出了卧房。
叔叔带着行李,回到了爷爷奶奶家。从此没再和婶婶见过面。
四
每年过年,总有来串门的亲戚朋友的对叔叔发表一番见解。
有人劝他回头,他说:“在那个家,我已经没有亲情和爱情了,还回去干什么?”
有人劝他离婚,他说:“离不离还有什么区别呢?这都是命……”
叔叔的儿子今年六岁,女儿四岁,听说都上了幼儿园。响应国家政策,村里正在大力建设新农村,大家都搬迁了,叔叔依旧是孤身一人,每年回爷爷奶奶家的老房子里过年。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摇头,“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