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等到了花开,却没有等到花落。
二
2009年的春天,初静和程彦在清风山顶种了一棵桃树。桃树是从程彦家门前直接挖过来的,桃花还未来得及凋谢,开得正艳。
程彦将最后一抔土填上,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说:等我们老了,我们就在这盖上一座房,房子不要求大,能住就行,门前种满桃树,看花开花落。
初静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她将贴在脸颊边的发丝捊到耳后,两颊如火烧云一般,红初透。
我打趣的笑了声:有志气!不过要是清风山上都种满桃树,那就不叫清风山了。
程彦一白眼说:这有什么,爱叫不叫,那就不叫清风山呗,改名叫桃山不就好了嘛!
我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俩。
清风山之所以叫清风山,是因为漫山荒芜,满山无风。
因为求风,所以清风。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
三.
当初静再也敲不开程彦家门时,她在程彦家门口呆呆地站了一天,我找到她时,她一个人低着头靠在门前,在炭火般的烟霞中,微风吹起她的白袍,白袍与发丝在空中交缠,瘦弱的身躯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得灰飞烟灭。
我上前轻轻拥住了她:初静,别伤心,你还有我呢,我会陪着你的。
初静在我怀中大哭起来,滚烫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襟,渗透过我的皮肤,滴在我心头,我缓缓拍着她的背,同她一起哭了起来。
烟霞渐渐褪去,暮霭葱浓,璧月初升,嵌在青黑天幕之中,初静趴在我的腿上,满脸泪痕,触目惊心。
我问她,你饿了吗?
她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坐了起来,在我耳边平静地说了一件似乎她认为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僵住了。
四.
我家与初静家是邻居,初静的母亲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细眉,媚眼,薄唇,虽然身子娇小,但嗓门却很大,几乎每天清早都会听到她破口大骂着初静。
尽管每次初静都笑着和我说没事,但眼底却总闪现着挣扎,最终却被无奈代替。
她说,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逃离着,她想飞,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初静没有父亲,我父亲说当年初静母亲怀着初静独自来到泸溪镇,就在我家旁边住下了。
我前脚落地,初静也跟着出生。
父亲说女孩子名字要有诗意,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于是初静便叫我疏桐。
疏桐,疏桐,她又出去来,我怕,我过来和你一起好吗?
初静的母亲每晚都会抹上浓浓的胭脂,泯上娇艳的口红,披上一件艳装,在慌乱的夜色中,隐去身形,直到晨曦微亮之时才会回来。
曾经我问过父亲,初静的母亲为什么这么奇怪,父亲只是深深地瞥了那边一眼,低声吐出两个仿佛单音节的叹息
妖精——
我又问父亲什么是妖精,父亲便不肯多说了,只是拉着我的小手说少跟初静往来。
我不懂,依旧和初静从拾羽湖边玩到清风山顶。
五.
2002年,程彦和她的母亲来到了泸溪镇。
从此,每天上下学,就多了一个人跟着我们。
课本换了又换,我们仨初中又分在了一个班,一次初静将我拉到梧桐树下,大片大片的阳光被树叶遮住,投下大块的清凉,初静让我看着阳光下肆意挥洒汗水的程彦说:真英俊,对不对,疏桐?
我眯着双眼,点着头,很帅。初静满意地转过头,继续看着投篮的程彦道,他能带我离开这。我转头看着初静,她那明亮的眼眸中有些东西令我发堵,我苦涩地笑着:你怎么知道?
初静伸出手掌向我弯了弯,我将头凑了过去,初静的声音很小,却令我陌生:他和他妈妈是从上海来的,有钱。据说他爸爸在外面包了小三儿,他妈妈生气呢,就赌气来这了,过不了多久,气消了,就会回去的。
我不知道初静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只是不知何时,班上渐渐传起了初静和程彦的谣言,程彦看初静也渐渐有了异样的目光。
我问初静,谣言是你散播的吗?初静没有说话,只是恬静地笑着,笑得很刺眼,我眯了一下胀得发涩的眼:值得吗?
初静说:值不值得不是看现在,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我第一次在初静的面前转过身,第一次只留给初静一个背影。
后来,他们恋爱了。
我想,初静想逃,便让她逃吧,逃离了这,也是好的。
高一时,我没与他们分到一班,看着他们手拉手,我想,那条回家的小路终归只剩下我一个人走。
六.
命运像是水草,将我们缠了又缠,再也不分彼此。
2009年,我们高二。
分班之后,我们仨又在了同一班,只是回家依旧只有我一个人。
初静也渐渐地学会了抹上淡淡的妆彩,穿上时尚的衣服,和程彦一起侃侃而谈,谈天说地。
我有时也会和他们穿过巷陌,拂过垂柳,偶尔路过一条小巷,红帘掩映,彩灯闪耀,一曲曲曲风各异的歌曲像是传唱了千年,越过了前世今生,吸引着人们前往,门前的胭脂香味蔓延过小巷青苔,引诱着无数人们进入。初静拉着程彦的手说:我母亲便在这里边。
程彦的手臂僵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初静,眼底闪现着震惊,转而化为了怜悯,样子是极为难得的认真:初静,我一定不会让你步上你母亲的后尘,相信我。
初静地下了头:可我母亲……
程彦摸了摸初静的头说:不要多想,相信我。初静红着脸:那你到哪我到哪?程彦坚定地说:我到哪你到哪。
我看着他俩,悄悄地退出了那个舞台,那个初静来去自如,肆意伸张的舞台。
我自嘲地笑了笑,初静,初静,我该拿你怎么办?
七.
夏天时,那个桃树种在了清风山顶,有句诗叫: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顶的桃花开在了夏天,密密匝匝地铺满了树身。
秋天时,桃花渐调,程彦离开了。
那天,初静和我说,她怀孕了。
那晚月色弥漫,凉风满天,往日的蝉鸣也化为虚无,不复与见,我们坐了一晚。
清晨回家后,我问初静说怎么办……
初静说:我想要生下来。我看了初静一眼,她衣衫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眼底却闪现着希翼。我决然地闭上了眼:打掉吧。初静垂下双眸,双唇颤抖着:可他是一个生命……
我打断她的话:你还在读书,而且,你难道想,让他和你一样吗?
一样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初静沉默了许久,很安静,像是融化在了尘埃中,我分明看到了泪光在初静眼中回旋,晶莹剔透。她闭上了眼,泪意打湿了睫毛,她咬紧牙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吐出了这几个字。
恩,打掉。
那天放学,我带着初静来到一条胡同,胡同里边有一扇生锈的门,走了进去,有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女人,她只看了我们一眼,问道:是谁?
我看向初静,初静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走进了小屋。
我坐在门口,手使劲捂着耳朵,可初静撕心裂肺的喊声依然穿透人心,铭记在我脑海。
依旧记得那次我推开门,咯吱的声响格外刺耳,我看见初静躺在床上,手死死地抓着发黄的被单,满脸泪痕。
我轻拥住初静,生怕初静下一秒就会化作尘埃,初静只是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疏桐,我恨!
我含着泪水,初静,如果恨能让你好受一点,那就恨吧。
初静退学了,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并不惊讶,我只是心疼,初静的母亲死了,据说是HIV。
镇上的人对初静家开始避之如虎。
父亲说,妖精都是不得好死的,别带初静来家里了,别弄脏了家。
我赶到初静家时,初静正在守孝,整座木屋零零散散地挂着几根白绫,空荡的屋子中央摆着一架乌黑的棺材,几根白烛,闪着微弱的光芒,在渐暗的天色中,飘摇不定。
初静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将床上的被子叠好,在地上铺了层油纸,将被子放在了油纸上。
我胸口有些闷,将饭盒放下后,便帮初静打扫着院子。
忽然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三个人,二男一女,两个男人直接冲进了木屋,我惊慌失措地跑进了木屋,便看到唯一的一架床被抬了起来,我顿时上前拦住:你们要干什么?
那个女人双手环胸:你觉得呢?抬走!
我用身子将门口堵死,不准走,床抬走了,初静睡哪?
让他们走,初静干涩的声音传来,我看过去,初静低头垂眸,将神色掩去。
那一刻,我蓦然哭了。
我颤抖着想抱住初静,初静躲开了,走到了门前。
初静,为什么?
初静手扶在门口,背对着我,尽管没有看见她的面孔,我依然可以想象她绝望的神情,她弯着腰,手紧紧捏着门框,指甲深深嵌入木里。
为什么……你以为,这棺材,这白烛不要钱吗?你难道不知道?镇上的人对我是避如蛇蚁,他们根本不愿意接济,就连我变卖家产,也只有低价,才能……才能……
不要再说了…,我哭泣着打断初静,初静,我带你走,好吗?
你带我走?你能带我去哪?去你家?还是哪?
我沉默了,夕阳渐晚我已看不清初静当初的模样:初静,你变了。
初静突然笑了,笑声轻轻的,却沉重地环绕在我周围,我变了?我没变,变得是你们!疏桐,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如果我们还是朋友的话,就请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就好。
我含着泪退了出来,将门掩上,浮云掩月,我在门口站了一宿。
八.
高三了,被学习压昏了头的我,还是会偶尔找到初静家门口,静静地站上一站,可是,却一直站不到初静的回来。
周围的人也渐渐地不提初静,像是初静已经渐渐地消失。
有时候我会写上一封信,塞在初静家门口,有事会捧起母亲的鸡汤放在初静家门口,只是时间长了,信被水汽浸了个透,鸡汤也开始发臭。
我开始在黑板上写些高考加油的话,我开始渐渐忘记那封被水汽浸透的信,忘记那碗发臭的鸡汤,忘记那扇门,只会隐约记起那个叫初静的人。
高考结束后,我将书搬到操场上,点起火焰,黑暗中,火光很亮,将书纸一页一页烧掉,看着书页在火焰中燃烧,蜷缩,然后化为灰烬,我蓦然地在火光中看到了初静的脸。
燃烧,蜷缩,化为灰烬。
烧完书,沉重地走回了家。
初静,初静……
初静说邀我明晚出去玩,我答应了,这是一年来初静第一次和我说话。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狗尾巴草地摇曳在晚色中,我像是看到了我们曾经躺在芦苇中,无忧无虑地交换着彼此的心。
我终于敲开了初静家的门。
初静提着包,化了浓妆,不复往日清丽,却像极了她的母亲,艳丽,妖娆。
我笑了笑,我想我明白了什么。
初静、初静……
也许早就湮灭在了那个浮云掩月的夜晚。
现在的初静,再也不是以前的初静了。
我跟着初静,跨进了的阴暗的小巷,来到了三年前的红帘绿灯前。
帘子内传来的喧嚣迷失在尘埃之中,初静熟练地掀开了帘子,走了进去,媚眼如丝。
我紧跟着初静,走了进去,像是历经了百转千廊,前世今生,看遍了人世百态。
来到洗手间,初静半靠在墙壁,从包中拿出了一支香烟,自顾点燃,缭绕的烟雾蔓延在我们之间,烟雾入鼻,刺呛无比,我后退一步,失望地看着初静。
初静笑了笑,恬静,像是以前天真的笑,可是那妖艳的唇角却在讽刺着我,这不是初静,不是以前的初静。
她说:疏桐,也许这就叫物是人非,看见我现在了吧,不要再挂念我了,你走吧,就让以前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吧。
我抓住她的手,看着她:跟我走,怎么可以步上你母亲的后尘!
初静:可我就是步上了,又能怎样?
我想要将她拉走:跟我走,别呆在这了。
初静眼角泛出一丝泪意:疏桐,我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你走吧,我这样,很好。
我就静静地看着她,有什么东西,终究迷失在了那场青春之中,再也找不回来。
九
我要走了,去读大学。
临走前,我见了初静一面。
初静说:真好,你终于离开了这。
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其实你也可以的,你不需要走上这条路的。
初静眼底在汹涌着,可语气却很平静:你能明白一个对生活绝望的人吗?孩子没了,母亲没有,家没了,其实我本来觉得和程彦在一起,种一辈子桃树也没什么到不了,可是,他也走了,所有的希望都湮灭在了那一夜之中,你觉得那时我能做些什么?
我深深地看了初静一眼:那时,你还有我。
初静顿了顿:是啊,那时,我还有你,可是我却亲手葬送了它。
我走了,很久才会回来一次,当我大学毕业后回来时,一切都变了,乡间小路换上了油柏路,一条条巷陌消失了,一座座洋宅建了起来,初静的家也被填平了,种了棵梧桐树,很高很大。
我穿过马路,看到一个人站在树下,大片大片的梧桐叶飘落,挺拔的身形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我走上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程彦……
时隔五年,我再次见到了程彦。
时间给了许多沧桑,许多棱角都被渐渐磨平,那些逝去的曾经早已幻化成一颗颗珍珠,掩埋在漫天黄沙之下。
程彦依旧眉目清朗,只是额间增添了些许疤痕。
我问程彦,你来干什么?
程彦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我说:初静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依旧沉默许久,才从口袋中掏出纸币,写了些什么,递给我,我不明所以。
他说:那年秋天,我父亲住院,母亲匆忙拉着我回上海,中途出了车祸,母亲身死,我昏迷了几年,耳朵聋了。
车祸……聋了……这几个音节仿若一块巨石,砸在我心底,掀起滔天浪花。
他说:初静,去哪了?
我笑了笑,有股泪意直上眼眸。
初静……初静……
两年前我曾回来过,那天,铅灰色的云将天空缝了个遍,梧桐叶被雨水刷的闪闪发亮,初静就这么站在我面前,她依旧画着浓妆,只是有些雨水滑落,妆化了一些,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在初静的身后,是几辆警车,鸣着警笛,震耳发聩,几名警察站在初静身后。
我有些明了,扫黄……
初静说:我的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以后遇见了他,也请一定不要告诉他,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我看着初静,点了点头。
初静将伞递给了我,缓缓融进了雨帘之中,背影是我所没有见过的轻松。
我想,这也许是解脱。
我写道:初静走了,谁也没告诉。
他沉默了许久,眼底流光浮现:她会回来吗?
我没有写,我不知道怎么写。
风吹过,又吹落大片大片的梧桐叶,落在程彦的肩头。
程彦笑了笑,面如春风:我会等他回来的。
那时,我仿佛看见藏在梧桐叶间的初静笑了笑,恬静。
那年冬天,我又离开了泸溪镇。
离开时,程彦说他一定会等在初静回来的。
我坐上了大巴车,看着景色渐渐远去,似乎看见了过往烟云。
程彦牵着初静的手,轻吻她的额头,他们在清风山上种下了桃树,相约看着花开花落,初静在大雨磅礴的夜晚跑上山将桃树挖掉……
命运总爱捉弄人,不论当初程彦因为什么而离开了初静,错过了便就是错过了,再也回不去了,命运由不得我们决定。
那些年少时光总会消失在流年长河中。
他们终究没有看到那一树桃花。
十
我以为程彦会离开,我以为那个名叫清风山的山会被移平,我以为……
直到五十年后我再次回来泸溪镇时,我才知道,我以为,真的只是我以为。
清风山真的改名叫了桃山。
从山麓到山顶,满山的桃树,。一团团,一簇簇压满了枝头,粉色点缀了整座山,山麓的桃花虽有些凋零,却仍阻挡不住粉意,越往上走,桃花开得越是茂盛,香气萦绕鼻端,沁人心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来到了山顶,我看见了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躺在桃树下酣睡。
那眉目……,是程彦。
我走上前,看着程彦,程彦轻口说着梦语。
听到他说的梦话,我已泣不成声。
他说
初静,我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