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1865.3.10—1898.9.28)字复生,号壮飞,别署华相众生、东海褰冥氏、通眉生、廖天一阁主。湖南浏阳人。
第一部分 国士魂魄:走进谭嗣同的精神世界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首《狱中题壁》是谭嗣同的传世之作,是一首在狱中为自己写就的祭死之诗。生死去留坦然处之,烈士精神如同高耸的昆仑,傲视群伦。
在谭短暂的一生中留下不少诗歌、散文,颇有造诣,“今凡有《寥天一阁文》二卷,《莽苍苍斋诗》二卷,《远遗堂集外文初编》一卷,《续编》一卷,《石菊影庐笔识》二卷”。
谭嗣同早年游历南北山川名胜,他的诗歌以纪游和咏怀为主,多为咏物抒怀之作,境界恢弘,志趣豪迈,笔力遒劲。
散文方面,谭嗣同早期受桐城派影响,后学习龚自珍、魏源(《三十自纪》:“嗣同少颇为桐城所震,刻意规之数年”)。
这些留下的诗文作品可以说是在目前非常有限的资料中,了解谭嗣同精神世界的关键钥匙。
一、谭嗣同诗文鉴赏
一个叛逆的官二代
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1823年-1901年)是考科举、进士出身的帝国官僚。作为一个传统官宦之家的公子,谭从小接受的也是儒家传统教育。
“五岁受书,即审四声,能属对。十五学诗,二十学文”,10岁时拜浏阳欧阳中鹄为师,23岁时在刘人熙的指导下开始研究 王夫之 等人的著作。
- 《自题山水画扇》
大石横冲雪浪粗,眼前突兀一峰孤。
悬知背面江山远,无画图中有画图。
如果套用精神分析学派的理论,谭嗣同的童年可谓是极度缺乏母爱的,这有可能是导致他一生处于悲苦忧郁心境的主要原因。生母徐五缘“性惠而肃”,这个评语为尊者忌,大概是比较凶的意思,除了不苟言笑之外,
每当孩子们稍有过失的时候,上来就打,“折操笞不少假贷”。谭嗣同11岁时,其母与一兄一姊染病身亡,之后就由谭继洵的妾卢氏照顾。按照谭自己的话说,备受后妈欺凌和虐待,父亲偏听偏信,"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由此形成了非常怪癖的性格。
“先夫人性惠而肃,训不肖等谆谆然,自一步一趋至植身接物,无不委曲详尽。又喜道往时贫苦事,使知衣食之不易。居平正襟危坐,略不倾倚,或终日不一言笑。不肖等过失,折操笞不少假贷。故嗣同诵书,窃疑师说,以为父慈而母严也。御下整齐有法度,虽当时偶烦苦,积严惮之致,实阴纳之于无过之地,以全其所事。—— 《先妣徐夫人逸事状》
由于不能在家庭中获得关爱,谭嗣同从小就有离家出走、四处游荡的记录。谭嗣同尤其喜好“壮游”,据我考证是中国近现代最有成就的“驴友”。他有一次仗剑策马射猎,7昼夜行程1700多里,虽遇“髀肉狼藉”,但仍然“怡然自乐”。谭嗣同短暂的一生先后往来于疆、陇、秦、直、豫、鄂、湘、苏、赣等省,考察风土人情,结交名士(主要也就是官宦世家的公子哥以及文人学者),很多材料显示其中也包括大量的“江湖边缘人士”:和尚道士、绿林侠客、黑社会大哥等。
其中比较有名的便是大刀王五(1844年-1900年),祖籍河北沧州,回族,绰号“小五子”,善用大刀,拥有自己的镖局事业,是华北有名的江湖大哥、社团领导。由于长期深入社会各个阶层,实地走过荒野村镇,谭嗣同对于当时的深刻社会危机是有直观认识的,才能发出“风景不殊,山河顿异;城郭犹是,人民复非”的感慨。
- 《罂粟米囊谣》
罂无粟,囊无米,室如悬磬饥欲死。
饥欲死,且莫理,米囊可疗饥,罂粟栽千里。
非米非粟,苍生病矣!
- 《宋徽宗画鹰》
落日平原拍手呼,画中神骏世非无。
当年狐兔纵横甚,只少台臣似郅都。
- 《望海潮自题小影》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
春梦醒来么?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
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鉴不因人,形还问影,岂缘醉后颜酡?
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 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谭嗣同的主要游历路线
主要的游历路线有三条,基本上相当于环绕大半个中国一圈:
- 湖南<——>甘肃:沿途经过长沙、洞庭湖、湖北襄阳、河南洛阳,经潼关入陕西,到达甘肃兰州、天水一带。(回程不走潼关,借道汉中走水路到襄阳)
- 湖南<——>北京:京师出发,由天津出海,经停烟台一路海船到上海,通过江苏进入长江水道,经过安徽入湖北、洞庭湖,回到湖南。(来去大致原路)
- 甘肃<——>北京:兰州出发,穿过六盘山脉(崆峒山),经潼关出陕西入山西,到达直隶通州,入京师。
分析这些路线不难发现,有几个关键节点:浏阳-长沙、北京、南京、兰州。
家乡浏阳自不必说,谭继洵在北京户部任职十七年,有大量的社会关系,外放之后也需要经常到北京述职。
南京是江南科考的中心,虽然谭嗣同极度鄙视举业,还是参加了六次考试,当然了一次也没考中过。按照帝国的惯例,这类省部级高干的即使不参加科举,也是有很多门路的 —— 例如花钱捐官方面有一定的优先权。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31岁的谭嗣同捐了一个知府的官衔,开始在江苏南京上班。显然这个候补官没啥事干,他的主要精力都是闭门读书,写作《仁学》。
(光绪)三年冬,归湖南,取道天津,浮海径烟台至上海...溯江泛洞庭...抵浏阳。四年春,赴甘肃,舟至长沙,易舟流湘泛洞庭,流江径湖北,溯汉至襄阳,陆径洛阳入函谷、潼关至陕西。秋,至兰州,回抵秦州。
五年夏,归湖南,取道徽县,流嘉陵江至略阳,陆至汉中,流汉至襄阳,易舟仍流汉径湖北,溯江泛洞庭。秋,至长沙,陆抵浏阳。七年秋,游长沙。八年春,赴甘肃赴兰州,冬返。九年春,赴兰州。
十一年春,归湖南。夏,陆抵浏阳。秋,赴长沙,寻归。十一年冬,赴甘肃。十二年春,抵兰州。十四年夏,归湖南浏阳。秋赴长沙,寻归。冬,赴甘肃。
十五年春,抵兰州,寻上京师,径陕西,出潼关,渡河径山西,夏抵京师,寻归湖南,同三年。秋,抵浏阳。
十六年春,赴湖北,舟至长沙,易舟流湘泛洞庭,流江抵湖北。夏,归湖南。秋返,赴安徽,流江径九江抵安徽,寻返。
十七年秋,归湖南,抵长沙,游 衡岳,冬返。十九年春,赴芜湖,流江径九江、安徽抵芜湖,寻返。
夏,上京师,流江径九江、安徽、江苏至上海,易舟浮海,径烟台至天津,又易舟溯潞至北通州,陆抵京师。
秋,返湖北,取道天津,浮海径烟台至上海,易舟溯江,径江苏至安徽,易舟仍溯江,径九江抵湖北。
谭继洵自光绪三年(1877年)由户部京官外巩秦阶道员开始,历任按察使、布政使,到光绪十五年(1889年)升任湖北巡抚为止,有长达12年时间在甘肃任职。这期间谭嗣同都是随侍身边的,他为了办理各项事务或者纯粹就是不想在家里待着,多次长途往返于“湖南浏阳-甘肃兰州”一线。《六盘山》、《崆峒》、《武昌夜泊》等作品都是写于这条路线,也是“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的由来。
- 《潼关》
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啼声。
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
- 《六盘山》
转饷谣马足蹩,车轴折。人蹉跌,山岌。朔雁一声天雨雪。
舆夫舆夫,尔勿嗔官。仅用尔力,尔胡不肯竭?
尔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
呜呼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
- 《崆峒》
高被众峰吞,莽荡山河剑气昏。
隔断尘寰云似海,划开天路岭为门。
松拿霄汉来龙斗,石负苔衣挟兽奔。
四望桃花红满谷,不应仍问武陵源。
- 《秦岭》
秦岭奔放竞东走,大气莽莽青嵯峨。
至此一束截然止,狂澜欲倒回其波。
百二奇险一岭扼,如马注坂勒于坡。
蓝水在右丹在左,中分星野凌天河。
唐昌黎伯伯曰愈,雪中偃蹇曾经过。
于今破庙兀千载,岁时尊俎祠岩阿。
关中之游已四度,往来登此常悲歌。
仰公遗像慕厥德,谓钝可厉顽可磨。
由汉迄唐道谁寄,董生与公余无它。
公之文章若云汉,昭回天地光羲娥。
文生于道道乃本,后有作者皆枝柯。
惟文惟道日趋下,赖公崛起蠲沉疴。
我昔刻厉蹑前躅,百追不及理则何。
才疏力薄固应尔,就令有得必坎坷。
观公所造岂不善,犹然举世相讥诃。
是知白璧不可为,使我奇气难英多。
便欲从军弃文事,请缨转战肠堪拖。
誓向沙场为鬼雄,庶展怀抱无蹉跎。
生平渴慕矍铄翁,马革一语心渐摩。
非曰发肤有弗爱,涓埃求补邦之讹。
班超素恶文墨吏,良以无益徒烦苛。
谨再拜公与公别,束卷不复事吟哦。
短衣长剑入秦去,乱峰河涌森如戈。
- 《夜泊》
系缆北风劲,五更荒岸舟。
戍楼孤角语,残腊异乡愁。
月晕山如睡,霜寒江不流。
窅然万物静,而我独何求?
- 《武昌夜泊二篇》
秋老夜苍苍,鸡鸣天雨霜。
星河千里白,鼓角一城凉。
灯炫新番舶,磷啼旧战场。
青山终不改,人事费兴亡。
武汉烽销日,舟因览胜停。
江空能受月,树远不藏星。
露草逼蛩语,霜花凋雁翎。
但忧悬磬窒,兵气寓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