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短暂的少年时光中,很不幸地认识了几个小流氓。他们偷盗、敲诈、勒索,靠一些为人不齿的小伎俩搞些小钱混日子。当然,太穷凶极恶的匪事,他们也没胆量去干。
高三是我认识的小流氓之一。据说,当初父母给他起这个奇怪的名字,就是希望他能把学上到高三。不过,这个简单的愿望,他们并没有实现,在上完初二之后,高三就被学校开除,在一家小工厂谋了份差事,帮着家里挣钱糊口。
高三的父母,并不是什么坏人,但他们在高三10岁时,干了一件对他影响深远的事。尽管这件事小到不值一提,却从此改变了高三的人生轨迹。这一点,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包括高三。
那年,高三的父亲老高工作的工厂,在艰难挣扎了十多年后,终于迎来了破产清算。车间主任老李提前收到风声,不知找了什么样的关系,给自己搞了个病退的待遇,还补贴了几万块钱。而老高,则成了那个年代众多下岗职工中的一员。
老高原本再过几年,就可以办理提前退休,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一切变成了一场梦。
下岗后,老员工依然住在工厂分的房子里。老李家房子100多平米,他每天过着提笼架鸟、逍遥快活的日子,而老高家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一家三口挤在不到40平米的笼子里,凌晨四点多就要起床去市场上摆摊,还要随时准备躲避城管的追查。
老高想不通这都是为什么,高三也想不通。
老高的买卖才做了半年多,推车就被城管给收走了,需要缴纳5000块罚金才能赎回。老高感到憋屈,只好向老李这个昔日的老领导求助。他知道老李日子宽裕,5000块对他来说就像几毛零钱一样,随时都可以拿出来。
“5000?我上哪儿弄这么多钱去?”一听老高要借钱,老李一脸苦相,说,“老高啊,你看我本来也没多少积蓄,又要打针吃药,一时真拿不出这么多钱,要不你找别人借吧。”
老高有些失望,以前工作的时候称兄道弟,平日里见了也客客气气,一提到钱老李就换了张嘴脸,他咽不下这口气。
那天夜里,老高两口子商量了很久,决定趁老李夫妇第二天出门的机会,偷偷地去把这钱“借”过来。
那天是星期天,高三不需要上学,老高给他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在门口把风。
于是,年少的高三,在那一天见证了父母到别人家“借钱”的全过程,也从父母的身上第一次见识到了钱给人带来的愉悦。
“这个世上,谁他妈的都靠不住,只有钱靠得住。”父亲挥舞着钞票,两眼放光,兴奋地对高三说。
他们把推车赎回来,照旧还是在市场上摆摊做买卖,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是高三童年的一段小插曲,到了20多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派出所的常客,有时是因为偷窃,有时是因为勒索,数额都不是很大。有时,工友丢了一点小钱,查不出结果,把那些罪名胡乱安在他的头上,他也不在乎,反正里面吃住全包,何乐而不为。
23岁那一年,高三决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在南方的一家小工厂找了份工作,工资不高,只够勉强维持生计。不过,他在这里遇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女人。
那天,高三下了班闲来无事,约了同事王鹏,到他那儿打牌。那是城中村里一栋自建的楼房,一共五层,被分割成了二十多间,有单间,也有一室一厅。王鹏租的房在走廊的尽头,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打牌的一共有四个人,只有高三输得身无分文。后来回忆起那晚的牌局,高三并没有觉得这是一段晦气的经历,反而会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
当他走出王鹏的家门,恰巧遇到了住在走廊另一头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吊带背心,胸口低得一对胸脯要从衣服里跳出来,一条牛仔短裤紧紧地捆在身上,大腿白得晃眼。她正在把一个中年男人送到楼梯口,转头看见了站在走廊尽头的高三,呆呆地望着她。
“玩吗?”那女人冲他抛了个媚眼,笑着问。
高三觉得她略显沙哑的声音,像有一股魔力在召唤着他,让他鬼使神差地跟她进了房间。
他虽然也经常调戏厂里那些女工,但一直都只是嘴上开开黄腔,或趁人不注意偷偷摸一把,并没有真刀真枪干过这种事,所以没几分钟就缴械投降。
“平时没这么快,今天是太累了。”高三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解释。
“没事,你给钱就行。”女人满不在乎。
高三这才意识到,自己口袋里只剩下十来块钱,而那也是从王鹏手上借来坐车的钱。
“今天没带钱出门,下次给。”他讪讪地说。
“呦,听说过吃饭欠账的,买东西欠账的,”女人冷笑一声,说,“玩女人欠账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走廊那头就是我朋友,你放心,我跑不了。”
“你留个电话给我,不然你要是不来,我上哪儿找你去?”女人说着,递过来一支笔和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高三接过来翻开,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手机号码,便跟在最后一个号码后面,笨拙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
“你叫什么名字?”高三走出门,犹豫了片刻,回头问道。
“刘晓璐。”女人靠在门上,微笑着冲他挥了挥手,说,“有空常来玩哦。”
从那天以后,高三果真经常去刘晓璐那里玩,有时也在那里过夜,不过却从来没有给过钱。刘晓璐虽然有时候也催他还钱,却并没有因此拒绝他的光顾。
有一天,两人激烈运动完之后,刘晓璐看着躺在身边缓缓吐着烟圈的高三,突然说:“要不,你娶了我吧。”
高三没有作声。在他短暂的二十几年生活中,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什么知冷知热的话,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令他有温暖的感觉,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让他从内到外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
很快,他们去民政局领了证,办了一场简简单单的婚礼。结婚那天,开席还没多久,高三就喝得不省人事,好像要把这辈子的酒一次全喝完。王鹏他们费了半天劲,才把他弄到床上,而他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又过了几个月,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从这一天开始,儿子成了高三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动力,他戒掉了那些偷抢拐骗的勾当,对人也变得和善起来,还在厂里给刘晓璐找了份工作,让她远离皮肉生意。
在儿子7岁那一年,高三打算把他送到市里最好的重点小学读书,尽管这需要每年多花费好几万的借读费,他也不觉得心疼。刘晓璐因为这件事,跟他发生了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争吵,她觉得高三这是不自量力。
那天晚上高三一边抽烟一边沉思了很久,他皱着眉头,一支接一支抽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地上丢满了烟头。他已经30多岁了,不再是那个做事不管不顾的毛头小子,也不再是那个到处偷抢拐骗的小流氓,他了解儿子的天分,不能让他将来也过这样的生活。
早上天一亮,高三就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取了出来,带着儿子去了那所小学。
儿子很争气,每次考试都保持在班里前三名。高三觉得,这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高三从来没有参加过儿子的家长会,尽管那是让他最感到荣耀的时刻。他知道,凭他们夫妻二人打工挣的这点微薄工资,要支付高昂的借读费,本来就已经很吃力,家长会要用半开天时间,而这半天他可以多挣几十块,请假则要倒扣好几十块,并不划算。每次,刘晓璐回来向他描述儿子被表扬的场景和那些家长羡慕又嫉妒的目光,都让他感到由衷的欣慰。
儿子三年级的时候,高三破天荒去参加了一次家长会。那次,儿子拿了班级第一名,而他正好调休,就顺便去了。
开会的场景和刘晓璐描述的并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有些环节她并没有完全告诉他。比如开会的时候,优秀学生可以作一个主题演讲,分享学习心得,儿子并没有机会上台;又比如,开完会之后,班主任会跟优秀学生的家长一对一探讨孩子的管教问题,他也不在谈话名单之列,反而是他们厂长的老婆,这个倒数第一名的妈妈,却备受班主任的恩宠。
“这个世上,谁他妈的都靠不住,只有钱靠得住。”高三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
不久前,王鹏曾来找过他,想一起做一个面向老年人的保健品项目,被他一口拒绝。如今,他明白了,只有让自己变得有钱,才能改变别人的眼光,让儿子得到应有的尊重。那天开完会,高三就迳直去了王鹏家里。尽管,他不想再回到从前那种生活,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当他把决定告诉刘晓璐的时候,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
“这是诈骗!”刘晓璐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人的日子,不能再走回头路了。”
“我们这是人过的日子吗?”高三看上去异常冷静。
“对,我们现在过得是苦了一点,但至少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刘晓璐眼睛里含着泪水,问,“难道你还想回到以前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吗?”
高三没有说话,他已经打定了注意。
从那一天开始,高三和王鹏每天出现在各种推销会、分享会和各种健康讲座上,从那些无知的老人身上赚取大把大把的钞票。他成功了,在市区换了新的房子,买了新的车子,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小偷小摸的小流氓,也不是那个在血汗工厂拿命换钱的打工仔,他现在是资深的健康专家,是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
他再也不用为了儿子的借读费而发愁,再也不用因为钱和刘晓璐吵架,而他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和家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刘晓璐从家里完全消失,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他才发现内心的踏实感,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儿子上初中了,学习成绩还是名列前茅,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一个人处理。高三已经不需要为儿子操心,他只需要全身心地赚钱就好。
他再次见到刘晓璐,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那天,他准备赶去机场,前往北京举办一场健康讲座,推销那些并没有什么用处的保健品。在地铁站台上,他看到了已经消失三年多的刘晓璐。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深了,皮肤变得暗沉无光,一身土里土气的衣服包裹着身体,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
刘晓璐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他走近,眼泪开始在眼圈中打转。
“我女儿。”她咧了咧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几年你去哪儿了?”高三只瞥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就直直地盯着她。
“打工呗,只是换了个厂。”刘晓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为什么要走?”
刘晓璐沉默着低下头,身体瑟瑟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为什么要走?”高三又追问了一遍。
刘晓璐抬起头,突然大声喊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出卖身体的女人了,可你还是一个出卖灵魂的男人,你明白吗!”
说罢,她快步跳进车厢,随着列车慢慢远去。
高三愣在当场,他无言以对。
那天的讲座效果不太好,保健品也没卖出去几套。刘晓璐的话一遍一遍在高三耳边环绕,就像一把刀,直插在他的心脏,不禁让他反思,这些年的努力,到底值不值得。
从北京回来以后,高三脑袋一片混乱,不知何去何从。他把自己关了几天,又来到他们最初相识的那个城中村和他们缠绵过的出租屋,一切恍如隔世。当那些曾经的恩爱,一幕幕在他眼前掠过,他对自己说,或许是时候该收手了。
那些楼房还是那么破旧拥挤,那些街道还是那么狭窄昏暗。高三从楼里出来,掏出电话,打算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王鹏。
“别动。”一把尖刀顶在他的脖子上。
高三把双手举过头顶,听到电话里传来王鹏的声音:“喂,高哥,喂……”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一把将他的手机夺过去,挂断了电话,塞进裤兜里。
高三定了定神,眼前这两个少年,一个身形微胖,拿了一把水果刀顶在他的脖子上;另一个稍瘦一些,染着黄色的头发,一手拿刀对着他,一手在他身上翻来翻去。高三静静地看着他们,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得出来,他们经验不多,有些紧张,呼吸中都透露着惊慌。高三明显感到顶在脖子上的刀在阵阵发抖。
“没动,没动。”高三平静地说,“要什么尽管拿去就是了。”
那黄毛少年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翻了个遍,把他的钱包、手表和几件不值钱的饰物一股脑塞进自己口袋,嘟囔道“他妈的,穿的这么体面,还以为是块肥肉呢,原来是个穷光蛋。”
高三会心一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们……”
那少年懒得听他啰嗦,不等他说完,随手一刀,扎在他的胸口,招呼同伴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高三只感一阵刺痛,踉跄几步,跌倒在墙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鲜血从他的衬衫渗了出来,慢慢地将胸前染红了一片。他喊不出声,呼吸越来越费力,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那个战战兢兢在门口把风的男孩,仿佛就站在眼前。
或许,这就是宿命吧,高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