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奥本海默》至少再现了奥本海默这样几段人生：求学经历、领衔曼哈顿计划、被美国原子能委员会提起诉讼和任职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等。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来结构《奥本海姆》，三个小时也足够了。如果按照时间顺序来讲述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的故事，那《奥本海默》就不是诺兰的作品了。诺兰的《奥本海默》，将传主的生平切成了一截又一截，随后，仿佛随心所欲地就把它们拼接成了一部电影。奇怪的是，貌似毫无逻辑的拼接却没有影响我懂得《奥本海默》。当然，诺兰用了彩色和黑白两种影像效果来帮助观众自行接续奥本海默的人生故事，我却不是因为受此启发迅速跟上了影片的节奏。

来中国参加电影首映礼的诺兰，在接受采访时如此回答他选择基里安·墨菲出演奥本海默的理由：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特别能让观众产生共情。此话可信，就是基里安·墨菲赋予奥本海默的眼神，帮助我毫无障碍地走进了诺兰理解的奥本海默的世界。

诺兰安排的奥本海默学生时期的重头戏，是他在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实验物理学时的表现。更喜欢理论物理的奥本海默面对一堆实验器材时总是那么笨拙，他的同学早已干净利落地完成了物理实验，他的实验台上却还是一团糟，气得老师不让他去聆听量子物理学巨擘尼尔斯·玻尔的讲座。不得已留在实验室里整理实验器具，以及从老师嘴边抢下那只为报复不让他去面见尼尔斯·玻尔而制作的毒苹果时的奥本海默，眼睛里仿佛有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野兔。

等到格洛夫斯将军力排众议任命奥本海默为曼哈顿计划的首席科学家后，领导一群大神级科学家在洛斯阿拉莫斯研制原子弹的奥本海默，眼睛里全是志在必得。1945年7月15日的前夜，奥本海默离家去沙漠主持人类历史上第一枚原子弹爆炸，与妻子约定以一句“把床单收回家”告捷时，他的眼神坚定得相信成功近在咫尺。

《奥本海默》开始于“二战”结束数年后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安全听证会。在针对自己在领衔曼哈顿计划时有没有犯下叛国罪的听证会上，奥本海默有时作为听证会的主角细说从前，更多的时候他缩在听证会现场的一个角落里听他昔日的同事、朋友和妻子指证他彼时表现和此刻言说的是与非，会场一隅的奥本海默，眼神飘忽得总在变焦，但只要有片刻定睛，他眼里的愧疚和惴惴不安，看得人心碎不已。

从洛斯阿拉莫斯的坚定无比到听证会的游移不定，人们说，奥本海姆眼神的变化体现的是他从曼哈顿计划首席科学家到原子能委员会安全听证会对象之间的落差。并不如此。基里安·墨菲的赋予奥本海默的眼神变化，让我想起了自己还是中学生时看过的一部科幻电影《未来世界》。

于1976年在美国上映的电影《未来世界》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男一女两位记者在某公司的管理层邀请下前去重新开园的机械人乐园采访，与记者同行的，还有俄国将军、日本政要和声名显赫的科学家等。随着采访的深入，两位记者渐渐看出乐园里怪相百出，两人开始想方设法寻求机械人乐园的真相。在重重危险中左突右冲，他们终于摸清，把持乐园的是阴谋家，他们想用机械人取代正在参观乐园的巨商政要和科学界、记者，企图藉此控制全世界……1970年代末期，我坐在水泥地、硬板凳、银幕狭窄、只有吊扇的电影院里看这部电影时，觉得那就是一部以胡说八道来逗人开心的电影。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们看世界的窗口越来越大，随着科技的大踏步前行，再回看《未来世界》，哪里还是科幻！1970年代的科学幻想早已在科学家的努力下梦想成真，只是，被《未来世界》称作机械人的它们，现在我们称它们为机器人，或者AI。可见，肇始于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科幻小说，绝非作家们的胡思乱想，而是先锋们将超前思维投射到了文学，儒勒·凡尔纳的系列作品，则强有力地佐证了这一现象——只道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以一部《封神》再度成为舆论中心的费翔，在接受采访时表述，他最恐惧科幻，因为科幻的许多东西都慢慢变成了现实。

那么，只用了短短几年，奥本海默就将科学幻想变成了夷平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他的眼神因此由无坚不摧一变而为脆弱不堪，为什么不能是这位科学家被变成现实的科学幻想震慑了呢？

随着《奥本海默》的热映，奥本海默生前录制的视频也被发掘出来。1965年，奥本海默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评价原子弹的发明：“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战争，相当残酷，但并非轻率之举。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相信当时会有更好的办法。”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低眉顺眼呢？因为，科学进展带来的道德伦理问题一直困扰着他，所以，他又表述道：”我们知道世界自此就不再一样了，有几个人笑了，有几个人却哭了。我想起了《薄伽梵歌》中毗湿奴在劝说阿周那王子时说，要做自己的本分，为说服他，毗湿奴变为千手化身，说‘我现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一方面认定，用原子弹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不得不为之的选择；一方面又自觉已成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是道德伦理的两难境地，使得出现在听证会上的奥本海默，显得无助又孱弱。而深深懂得诺兰何以要拍摄《奥本海默》的基里安·墨菲，用诺兰认为最能引起观众共情的蓝色眼睛将奥本海默的内心世界呈现在了银幕上——诺兰的电影素来以可从多角度理解著称，我却以为，《奥本海默》的这一角度最不容忽视：人类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拥抱科学技术迅猛发展这一把双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