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红药水浸棉花的时候,洒了一些在床上。我急忙把床单抽出来,却又把被子拖到了地上,沾了不少烟灰。床单的一角还踩了个鞋印。
我看着这被子一时间有些发愣,花了好几秒才接受这一现实,就仿佛当年搬出去自力更生的时候第一次堵塞马桶,一坨坨大便跟着马桶水席卷了洗手间,而我只能站在原地,看大便像观光船似的从身边慢悠悠划过。
这一瞬间,舍友和他的女朋友正挤在身后阴暗的下铺里“咯咯”地笑,如果他们笑的是我,我可能会失控到用我床下的榔头敲裂他们的头骨,可是我知道他们的笑跟我毫无关系——这个事实却也让我感到微妙的失落。
缓过神后,我用手拍了几下灰,就把被子塞回了床铺,然后一瘸一拐地坐在了宿舍中间的木凳子上,回头观察,果然傻逼舍友和他的傻逼女朋友此时正分享着同一副耳机看电脑里的傻逼喜剧片。这群臭傻逼。
我腿上和脚腕上的伤是被一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带着一群盲流打的。
就今天早上,我在买油条回来的路上被这帮人拦了下来,也没什么开场白,就被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打得眼前一黑,然后就是混乱。我蜷缩在地上,在油条飞舞的天空下被打的像条死狗。那些动手的盲流业务能力不差,我爬起来后虽然全身作痛,但真正值得去医院看的只有左腿和右脚腕。这种伤势,就连派出所都懒得受理。
那个带头的中年男人我认识,是学校里教高数的老师。
他的课我一节没去,倒是他家我去过不少次。这次他找人打我,估计是因为上周他教完课回家的时候,我刚跟他老婆在床上教完课,来不及走,躲在洗衣机里被发现了。
被抓包之后的那一周我都没有再去找他老婆,那扇门后看上去就像埋伏了什么东西——可能是一根透明的细线,线的另一头系着一把猎枪的扳机;也可能是一柄像《夺宝奇兵》里那样悬在屋顶晃来晃去的巨斧。
但最大的可能,门后面只有一个无聊易怒的中年男人,一个脑子不太好又喜欢做梦的中年妇女,和无聊的家庭危机。人到了那个年纪好像都一样,跟狗似的围着自己埋骨头的地方转圈,有点风吹草动就对路过的人呲牙狂吠,牙龈也看的一清二楚。事情的本质就是我和他老婆做爱了,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我压根就没有破坏他婚姻的意思。他却非要找这么一帮人打我一顿,像只公狗一样展示自己的力量。
但也就这种程度了,他不敢打死我,我也犯不上冒着挨打的风险再去翻他家窗户。
我回到宿舍涂药水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涂完了没事干,腿又不好走路,就躺在床上,双腿压在有烟灰的被子上发呆。早上挺冷的,所以下午也暖和不到哪去,外面的光线带着虚伪的暖意照得屋子里尘土飞扬,隐约还能闻到一股臭味。这臭味闻起来像是气态的大便和腐烂瓜果。我不清楚别人闻不闻得到,几个月里这种味道充斥了校园的每个角落并且愈发浓郁,却从未听见任何人抱怨过。
下午四点,我在学校的剧院里彩排一场话剧《都灵的女人》。
这出戏一共九个演员,三幕。
我在这出戏里扮演一个为了女人争风吃醋,而被情敌开枪打死的男二号。其实这整出戏讲的都是如何两个男人打得头破血流去争抢一个女人,但这个女人真心爱的反而是整场戏都没出现过的角色。为了讲明白这乱七八糟的关系,导演还曾把我们所有人叫到一起喝酒,试图从情感方面勾起我们的共鸣。
我只记得那是个尴尬的夜晚,一个自称导演的中年谢顶男人在酒桌上自怨自艾,我右边坐着的一对男女互相摸大腿摸了两个小时。
这个剧团是父亲托人才把我安排进来的,我在这里已经演了十出话剧,但在这出之前一直都是些删掉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的龙套。对于表演,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志向,或者说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曾有过太大的志向。但这也未免是件坏事,毕竟这样我不会经常感受到落差。
第二幕的退场期间我躲在后台抽烟,饰演男一号的刘力坐在我身边坐着玩手机游戏。
估计是刚结束了一局游戏,他歪过头对着我说:“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想法,比如其他人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你冲上去胡搞一番,撕烂女演员衣服,然后投下裤子向观众撅屁股。总之就是搞砸些什么,然后看人们接下来会如何反应。“
据说人体都有磁场,可以吸引同类。
刘力没有让我接话的意思,毫不停顿地说:“换位思考,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考虑也蛮有意思的,看一个二逼冲上台去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总比坐在这里跟陌生人胡扯强得多。“
这时候导演叫我准备上场,这是一场需要酝酿情绪的独白戏,女主角在我身后看着就行,然后男主角,也就是刘力,会冲上来用枪在女主角面前把我打死。
彩排很顺利,观众看起来也都挺满足,我们已经为次日中午的公演做好了准备。
起码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彩排结束后我跟刘力没有再碰面,但回宿舍的路上收到了张心的短信——也就是数学老师的妻子,一周前有过一床之缘的女人。她在短信里不停地跟我道歉,还说了许多肉麻的情话,难以想象,这个年纪的人居然仍在做着寻找真爱的白日梦。
我回复:“我也爱你.”
然后张心疯了一样让我今晚就去找她,说那个男人不在家,去了外地。我猜那个男人跑去外地大概是跟我脱不了关系的,极大的可能是为了能够有个不在场证据,估计他也想不到我没有报警。
这次如果再被那个男人捉奸,可能就不是在大街上挨顿不痛不痒的揍这么简单了,但此时我又想起刘力的话---- “搞砸些什么”。
我又去跟张心做了爱。
就像人类探索外星人,我对于张心的探索一样处在一种坠落却无法停止的趋势。我以无力抵御任何坏情况的姿态,等候未知的到来。但在这瞬间,我将自己溺于白膏与脂的包容之中。张心称不上好看,甚至连耐看都勉强,年纪也大了我将近二十岁,但与她相处时我感到格外的安心。虽然我身上的淤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安全感的虚假。
温存的时候,我又闻到那腐烂的臭味,这味道似是在跟随我一样,不仅存在校园里,也出现在老师家,就连剧院都有臭味蔓延的迹象。就这此时的夜晚中,窗外的黑夜也感染了臭气,散发着潮热的腥味,我的鼻子愈发灵敏,闻到了张心和我身上令人作呕的腥臭。
我必须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好。
我在张心诧异的目光中从床上弹起,穿好衣服夺路而逃。楼道里我也迎面撞见了目光诧异的数学老师,他的眼睛充满了鲜血。我在他发愣的时候逃离了哪里。
这天晚上我在宿舍做梦,梦见了自己被刘力在舞台上用真枪打死,这让我感到放松。
第二天中午的剧场已经搭好了布景,舞台下方坐了不少观众,但由于光线原因从舞台看下去一片漆黑,只有皮肤能感受到观众的目光。
第一幕的演出效果不错,观众非常专注。
在第二幕的间隙里刘力说要去外面的车里取东西,很快就回来,赶得上我的独白戏。
演出进行到了第三幕,我的角色向女主角表露爱意,被拒绝之后进入了心理独白。
我站在白色的圆灯束下,念起一长串情感激昂的废话。
乏味,枯燥,烦闷。
这时候耳监里传来忙乱的人声,告诉我说刘力在过金属探测器的时候被发现携带枪支,已经被抓了。现在需要我和女主角即兴发挥,让我的角色下场。
我对女主角说:“我想上你。”
大概有一秒钟停顿,舞台的气氛凝滞,仿佛台风刚刚过境。然后女主角说:“我爱的另有他人,还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她一定认为我是太紧张了,主动地圆场。照她的设想,这就是我下场的好时机——虽然没什么戏剧性,但是一个黯然的背影起码合乎逻辑。
我摇了摇头:“我没说你爱谁,我就是想上你。”
那女演员被我吓得双眼瞪大,同时耳监里传来咒骂声:“快滚下来,你在发什么疯。”
我摘了耳监,摔在地上。
这种慌乱已经足够让场面变得可笑。观众在议论,后台在咒骂,台上的女演员慌张得如一根木头。
这一切已经足够可笑,我笑得很大声,蹲在舞台上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我操你妈!”我的身后传来声音,回头看,一个拿着猎枪的男人走上了台。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李力拿着他的枪回来了,但一秒后,我看到了数学老师的脸,和他瞪圆的充血眼睛。猎枪漆黑的枪口朝向我,我似乎还看见了其中待发的子弹。
在最后一瞬间我看到一群人冲上舞台制服了那个男人,夺下了他仍冒着烟的猎枪。
躺在尖叫和掌声中,我最后一个想法是:“呵,这群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