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雷文景;配图:张先德、完璧】
现在的蜀都大道过去叫东风路,始建于20世纪50年代,从路名看就有着很强的时代特色。从蜀都大道总府路与红星路二段、三段交汇口一直往东,经过东风大桥走到水碾河路口,东风路便走完了,东风路上有东风大桥,东风大桥留下了老成都的诸多记忆。桉树、凉水、亮瓦、门板、商贩、井水、河水、茅房、马桶、推汤圆粉、看坝坝电影……这些简单的意象,组成了一幅幅平常的生活片断,让我们看到了老成都的影子,看到了上世纪70年代的成都人。
桉树和凉水
东风路是新中国的产物,建于20世纪50年代初,路的宽度仅次于成都最宽阔的人民南路,有绿化带将路隔为快车道与慢车道,行道树是桉树。桉树长得很高,树干笔直挺拔。到了飘零的季节,橄榄形的桉树叶子在风中摇摆着飘落于地,很快地便挥发了汁液,变得脆而硬,很多人家把它当作燃料。经常有穿着补丁衣服、涎着鼻涕的小娃娃沿树拣叶子。小娃娃拣叶子不背兜兜和筐筐,也不用弯腰,只用一根铁钎将叶子戳破,然后一叶一叶往上串起来,回到家,桉树叶子就在柴灶里燃得哔哔剥剥、红红火火。桉树的树冠小,一点不遮荫,东风路的夏天就热得要命,马路上的柏油都被太阳烤得松软了。走过东风路的人,不管是穿的确良衣服的还是穿网眼衬衫的,都是汗流浃背。
这时候,路边总会响起叫卖凉水的声音,凉水二分钱一盅,杯子透明,用一块方形玻璃盖住,水里加了糖和薄荷,还添了色素,因此水是彩色的,红、黄、绿都有。成年人喝了凉水,骑着永久牌或凤凰牌自行车又上班去了。娃娃喝了凉水,很可能跳到河头洗澡去了,或者拿起长长的竹竿去粘丁丁猫(编者注:蜻蜓的俗称)和蝉子去了。夏天,桉树上栖息着许多蝉子,铺天盖地的鸣叫声在东风路回响起来,那种肆无忌惮的、鼓噪耳膜的阵式只有游行庆祝的口号声与锣鼓声堪与媲美。
亮瓦和门板
到了多雨的季节,老成都的拣瓦匠(编者注:为屋顶的破旧瓦片作翻修换新的人)就会忙碌起来,东门沿河蜿蜒的民居都需要翻新屋顶的瓦片,要不然,家中就会漏雨。记忆之中,我家几乎每年都需要拣瓦,即便如此,雨大的时候,仍时不时要用盆盆缸缸接在漏雨的地方,雨“滴哒滴哒”地溅在盆中,老屋充满了潮湿的气味。老屋的地面都是泥地,那是川西坝子肥沃的黑色土壤,主人家每日里来回踩踏在上面,使泥土愈发地显得黑而油亮。老屋的墙壁是篾条编的,篾条上敷了黄泥巴,再在上面刷上白灰,所以这墙壁是不怎么隔音的,到了深夜,隔壁的呼噜声街坊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屋都没有窗户,只是在屋顶开了亮瓦,亮瓦的孔很小,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束光柱就从那里流泻下来,很象舞台上打的聚光灯,它让黑暗之中的老屋有了生机,平日里肉眼不会注意到的灰尘与飞蚊,在光柱之中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细小的尘埃欢快地舞动着,如果街上有汽车隆隆驶过,它们舞动的姿态便会越发地放肆。
老屋的门面是杉木或者楠木做的,叫门板,现在乡坝头还有这样的门板。一块一块的木板立在上下槽眼里,就将家与外面隔开了,有两块门板开合自如,那就是门。门一般不会关起来,只要家中有人,即便是古稀老人,在白日里,门永远是敞开的,小偷很少进来,愿意进来的都是街坊邻居,他们进来不会敲门,甚至不会打招呼,仿佛和进自家门差不多了。到了夜晚,尤其是寒冷的冬夜,各家各户都睡得早,一阵又一阵“吱吱叽叽”的声音隐约响起来,那是关门的声音,是木板与槽眼摩擦发出的木质的音响,合上门,再扣上木质的、长条形的门撇撇(编者注:门栓),一家一家的白炽灯熄了,从门缝缝看不到了,老街就睡了。
小商小贩
老街上一年四季都有小生意人沿街叫卖。天微微亮,许多人还躺在床上呢,就有卖辣菜的吆喝:“卖——辣——菜,卖——辣——菜。”调皮的娃娃接口喊道:“你不拿钱,我不拿菜。”辣菜是青菜做的,一口下肚,一股辛辣冲鼻的味道就会冒上来,刺得鼻孔冒辣气。辣菜便宜,是佐饭的好菜,我婆婆特别会制辣菜,因此我家没有买过叫卖的辣菜。
住在老街的人是不会寂寞的,除了街坊邻居都喜欢坐在街沿上摆龙门阵,还有好多叫卖叫买的声音响起来:“有——鸡毛鹅毛——拿来卖”、“收鸡屎——鹅屎”“卖蜂窝煤奏奏”(编者注:“奏奏”,即堵蜂窝煤眼有通气孔的塞子,不用火炉时暂保住火种之用)、“有——破铜烂铁拿来卖”、“收毛根儿、收毛根儿”(编者注:姑娘剪下来不要的毛发辫子)……
现在街上还有卖麻糖的,我买过几次,味道比那时候差得太多,磨菜刀的现在还有,但已很少见到了,其余的行当已消失,仿佛已经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有一位剃头匠是重庆崽儿,精瘦精瘦的,人诙谐,他总是喊道:“一角一角,撇撇脱脱,又不排班,又不站队,板凳一搁,就剃脑壳。”这剃头匠走遍了东门锦江的小街小巷,因为人活泛,他的生意总是很好。天仙桥前街旁边有条巷子叫杨家巷,杨家巷住着一个拉煤的人,模样斯文,戴一副眼镜,姓李,人皆称李眼镜,天仙桥街、东安街、月城街这一带居民的蜂窝煤好多都是他拉的。李眼镜不像个下力人,他拉煤的姿式很优雅,总是不紧不慢的,我就从没有见他着急过。他的架架车(编者注:即是木板前端带两拉杠组装在两个轮子上的运输工具)的车杠上搭着一条擦汗水的毛巾,折得整整齐齐,并且洁白,在煤的映衬下更加惹人眼目。后来有人说:“本来嘛,李眼镜咋不斯文嘛,人家以前是川大的教授。” 哦!难怪不得!
井水、河水、自来水
东门老街的住家户在家中装上自来水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情,之前都是挑水回家。每一户人家都备有一副扁担,两个水桶。我大概是在初中一年级开始挑水的,起初是和哥哥一起担一桶水,后来自然一人挑两桶了。我们街上,上百户人家,只有一个水龙头桩桩,那桩桩是铁的,约一米高,呈铁锈色。挑水一般是在晚饭前,挑水的人很多,要排队,排队的时候左右邻居就开始摆龙门阵:“这几天的白菜相因哈?”(编者注:“相因”,即便宜)“我们爱人昨天又学习到半夜才回家。”
天仙桥前街有一位挑水匠,专门替家无劳力的人挑水,挑一桶水收取劳务费一分钱,除挑自来水,他还时不时到锦江挑水,东风大桥那一段的河水很浅,他总是挽起裤脚走到河的中央,河中央的水更清澈。不知何故,天仙桥街的人从不饮用井水,老街上有一个井坎院坝,院坝里头有一口深井,井水亮花花的,手浸到里头冰凉,街坊总是拉井水上来洗衣服(编者注:一般喝水要喝河里的水,干净;井里的水有市井生活污水渗漏,不干净)。
每到星期天,井的周围就布满了洗衣服的妇人,她们用的洗涤剂是芙蓉牌肥皂或者油患子(编者注:学名菩提果,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无患子树结的果子,沾上水搓一搓就会产生丰富的泡沫, 可用来洗衣物 ),洗衣粉是后来才出现的洋盘货。锦江之畔更是洗衣服的好地方,东风大桥之下有几大堆铁状物,应该是哪个工厂的废弃原料,我们小娃娃都叫它铁母子。铁母子有桌子大小,既凹凸又光滑,妇人们正好用来搓衣捣衣。冬天,婆婆大婶,孃孃姐姐的手被水浸得通红,有冻疮的手更是像根红萝卜,只见红彤彤的手将衣服在水中来回涤荡着,流水就迅速地冲走了污垢。
游泳这个词在过往成都显得那么的文明和正式,老成都的娃娃不这么说,就叫洗澡,或者叫凫水。在东门洗澡主要有三个地方,从北至南的新东门大桥、东风大桥、东门大桥。新东门大桥和东门大桥的水深,是洗澡的好地方,东风大桥最浅,适合“旱鸭子”嬉戏。
平常的日子,河水见不出波澜,只有到了涨水的季节,整个东门锦江就好看了。从上游总要漂下来不少鸭子,不知道是家养的还是野的,水性好的小伙子见了鸭子就会扎进水中向鸭子扑过去。逮住鸭子人很风光啊,他们家不但添了美味,他的技艺更值得四方炫耀。蒲老四是我们街的娃娃,大我两岁,他是洗澡的高手,河水涨的时候,他一定是主角。我曾无数次见到他凫到对岸,他的姿势是剪水,就是现在说的自由泳,只见他挥动双臂,从此岸到彼岸,划出的路线几乎是笔直的,而其他的凫水人大多被流水荡到很远了。
除了在水中畅游,洗澡的人都会跳水。从鱼嘴跳下去,高度近两米,从桥上跳下去,高度就不低了。跳水的姿势一般有两种,身体垂直落下叫“炸弹”;头朝下直接跳叫入水,身体腾空,双臂展开,收腹昂头然后插入水中,叫“飞燕”。有许许多多的“飞燕”曾经在东门锦江掠过,现在,再也见不到了。
茅房和马桶子
中国民居的最致命缺陷就是没有卫生间,家家户户都用马桶子和痰盂解决内急。那时痰盂是新玩意儿,现在好像已不大见到了。马桶子无疑是农耕时代传下来的,木制、圆形、大小不一,它被主人搁在房间的隐秘之处。夜间,尤其是冬夜,人们皆骑在桶子上解决问题。天祥寺街被人们称为尿水街,那里有一处粪便处理厂,每日里,来回运输秽物的车辆进进出出,满街充溢着难闻的气味。
在天祥寺靠近东风大桥的地方,一间老屋外有一棵很老的榆树,榆树之下常常坐着一位老太婆,据说那婆婆有100多岁了,我去打望过,只见她静坐着,一动不动,她能忍受臭味而享高龄,也算一奇了。
每天傍晚,拉尿水的车子就会来到老街收粪便,车是架架车,车之上盛秽物的木桶长而圆,顶部凿有进孔。到我们老街的总是一对母子,母亲个小,着青色衣服,脚打绑腿,蹬一双蓝白相间的胶鞋,我们娃娃唤它叫尿水鞋,儿子憨厚、壮实,只干活不说话。他俩的尿水车每次都停在我家隔壁的粮食仓库门前,停下来那母亲就大吼:“倒——马——桶——子——了!”声音清晰而嘹亮,回荡在老街的每个角落。待异味慢慢消失,老街又恢复了平常的情形。那时候,公厕的排泄物是有农人觊觎着的,因为它们是庄稼的上好肥料呢。到了夜间,偶尔会有农人大着胆子偷偷到城里来偷粪料。有一次,我们街上熊二哥搞了一个红袖套戴在臂上冒充执法队员吓唬农人,我记得很清楚,醒豁豁(编者注:即不严肃、不认真、玩世不恭之意)的熊二哥差点没有笑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平常、熟悉的印象始终在记忆中回旋,事实上,我的记忆代表着许多老成都20世纪70年代的生活,或许,因为熟悉,所以才记得住;记得住的人多了,它才成为一个时代的烙印。
(下篇:《东风大桥白描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