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底下有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是什么时候开始,丁野睡到半夜两耳总能听见一种古怪的声音。隆--隆--隆--,一种翻滚的声音,不在外面,在里边,但不知哪发出的。这种怪音,丁野也解释不清,抽象一点形容,那像是狂风骤雨前打出的闷雷声,又像是高铁闪电行驶列轨而过的噪音。往细里听那种感觉像极站在岩口上端看着下边熔浆正在汩汩迸裂,融合,蠕动的声音。可当丁野吓得睁开眼的时候,那种怪音就消失得淡然无存。只有在床上躺下闭着,才会发生,起来后就不会了。丁野猜测他睡的这张单人床肯定有什么问题。单人床很普通,木质的,长度1.9米,宽度0.9米,黄褐色,床身布满虬曲暗沉的纹路,像极人的指纹,人的毛细血管,根条状,盘旋状,一圈圈,一排排,此起彼伏。打造这张床的人是丁宇,是丁野的父亲,他是名木工。

丁野把这张床从床头看到床尾,从床上摸索到床下,把床单掀起,甚至还推了下床沿也一无所获。丁野想如果真的是床的问题,那发出的声音应该是木头不牢固咯唧咯唧,像老鼠在啃咬的声音了。既然不是床的问题,那会是什么问题呢?迫于无奈,丁野把整张床单搬到了地面,打算在地面上睡,可也阻止不了隆隆隆的怪音在他耳旁流泄。一开始丁野对这种声音产生了莫名恐惧,也向丁宇提议过,想换个房间,他解释经常晚上睡觉的时候出现了幻听,问丁宇,有听到吗?但丁宇会用匪夷所思略带无语的表情回怼他,你在说啥胡话呢!丁野也尝试过搬到客厅的沙发上睡,可那种不绝于耳的怪音像血液流动,灌输他的各个神经脉络,各个分裂细胞。它像一只庞然怪物在呼吸,在呻吟,在呓语,完全包裹正在熟睡的丁野,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生机,他的灵魂,他的躯壳最后消耗殆尽,可一觉醒来,怪物消失了,像往常一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无论在哪个范围只要在家闭上双眼打一会盹,丁野就无法摆脱那个怪音的存在,就像一顶无形的罩子把他给囚禁了。

每次醒来丁野都会确认,他依旧睡在了房间,他的单人床。时间一久丁野一疲惫,只好把它当做一种特殊的催眠曲,慢慢进入了梦乡。丁野的房间不大,整洁,单调,摆放的家具都是丁宇用木头亲手打造的,门、衣柜、书架、书桌、椅子,一个小型的圆柱笔筒,就连挂在墙上的那幅胡桃木画框也是。它们手感细腻光滑,像人体肌肤;它们在呼吸,释放一丝丝稀如淡薄的气体,一种属于木的清香,弥漫整个屋内,整个家。油画挂在书桌的上端,四四方方,玻璃装裱,黄兰画的,丁野的母亲,一幅相当于莫奈《日出》画的印象派画作。油画的背景,是一棵山毛榉,就栽植在房子的后面,高耸入云,郁郁葱葱,犹如一把撑开的巨大遮阳伞,伞柄粗壮结实,为了保持扎实有力,它虬曲的根系游蛇般地嵌入地表。如果不细看,枝干的背后隐隐约约露出一颗芝麻大小的脑袋瓜,是他,丁野。丁野藏在枝干的后面,露出半截身躯,当年配合着母亲,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才完成了这幅油画。黄兰对于油画的光线和色彩很会营造氛围,让画作在视觉上有着生动的质感和空间感。然而那时候的黄兰,并不是一名画家,画画只是她的爱好而已。丁野每次坐在书桌前看向这幅画,他总会无时无刻地想起母亲,母亲的模样,像颜料一样涂抹在他的脑海里。她抱着他的温暖,她说话时的轻声细语,她做得美味可口的饭菜,还有生病喂他喝药的关怀体贴。之后,母亲像泡沫瞬间破裂了,消失在他的视线,母亲去哪了?丁野不知道,她在丁野五岁时就消失了,消失在家,在这个村庄。丁宇只告诉他,你妈妈去大城市实现当画家梦想去了,暂时不回来,然而这个暂时却是六年之久。

饭桌上没有早餐,丁宇只留下二十块钱让丁野在外头和学校里自行解决,丁野像往常一样把二十块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出了门,这二十块钱包含了早餐和午餐,要省着点花才行。丁宇每天天没亮就赶着点去工厂上班,他可没功夫准备他的早餐,到了晚餐,丁宇会加班到很晚回来,丁野也只有亲手做饭凑合着吃,这已经形成日常的习惯。他们家的瓦房虽普通但也宽敞,只有一层高,用木头,砖瓦,钢筋水泥土混凝搭建而成,有些陈旧,是丁野的爷爷奶奶留下的。丁宇娶黄兰的时候还重新修葺过一次,自从黄兰离开后,墙面的水泥又开始出现质变和脱落,出现了多道明显的裂痕和斑驳的霉黑,形同人体机能,经不住岁月的退化和折腾。而屋后的那棵山毛榉,也就是黄兰所画的那幅油画,它粗如大桶,枝繁叶茂,根深蒂固,把整栋瓦房给荫蔽了起来。它们的枝干是生成的双双大手,在蔓延,在伸展,在攀援,不留一点缝隙,把房子、石头、蚂蚁、麻雀、蝉这些渺小的孩子拥入了它伟岸的怀抱里。偶尔清风如同一把吹风机吹拂它湿气的毛发,逗得它有些痒,它发出了清悦如银铃般的笑声,丁野觉得它比每天晚上出现的怪音好听多了。

周虎是丁野最好的玩伴,是同班同学,也是同桌。他家不远,丁野每次骑着自行车路过他家门口便叫上他一同去上学。周虎他留着寸头,皮肤黑且瘦,个头高,他的名就跟他的人一样马虎不得,有时丁野来到他家门口了,他像赶集一样出来,连鞋都没换上,甚至书包忘了背,对丁野总是一副憨厚的表情,他会说,哟!丁野这么早啊,丁野你吃早餐了吗?丁野总会无言以对。不过周虎这人他胆子倒挺大,敢做其他小朋友不敢做的事,例如,爬别人不敢爬的大树,敢斗战村里最凶最恶的黑狗,敢捣鼓最凶险的马蜂窝,在别人眼里他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小霸王。

教学楼四楼,是六年级所在的楼层,也是丁野所在的班级。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能俯视半个村庄的样貌,整个村庄都被山林环绕着,雾气飘渺,犹如仙境,因为气候温暖湿润,地势优,山上的水曲柳和山毛榉比其它村庄长得特别旺盛和繁茂。它们粗壮结实,驻立在高高的山峰上,它们傲然挺拔,像一个个英勇的战士,是山林里的守护神。可这守护神因为满足不了它们自由繁盛的欲望,开始肆无忌惮地把林间小路给掠夺,严重阻碍了村庄与外界的联系。不仅这样,它们像藤蔓疯长,速度极快,向村庄发起了侵略进攻,占领了村庄的大部分土地,扩张到菜畦,鱼塘,街巷,房屋。为了解决这个头疼的问题,村长立即联系了外界的资本企业家,企业家亲自来到这个村庄考察,发现了这里果真是块风水宝地,当下就策划跟村庄里的人进行合作。于是,木工厂像一顶巨大的银色金属罩子凭空出世在村子里的一隅。仅管这个匍匐地上的高科技机械人与周围的峰峦叠嶂显得格格不入,但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了资本的行列,对这个浩瀚无穷的山林进行了永无休止地砍伐、开采、加工、改造、往外运输。因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木工厂的壮大后来真的改善了村民的生活而且还帮助村民有了滚滚而来的财源。就连村民家里的家具还有学校的桌椅都是出自这个木工厂。丁野想了想,这个木工厂是什么时候就有的,大概是妈妈消失后的那年才开始出现的吧。

2

丁野因为太累,在课堂上不小心睡着了,自从怪音出现之后,有好几次严重失眠,它就像磁石一样吸附在丁野的耳际,跟个闹钟一样,隆隆作响,只有在学校他才能安心享受睡眠。丁野不知道这种怪音是从何来,他怀疑是不是身体出现问题了?可就是不会痛。还想着让丁宇带他到城里的医院去检查检查。

丁野,丁野,醒醒!快醒醒!周虎小声嚷嚷,用手肘急顶着一旁趴着睡着的丁野。丁野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两只失了焦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注视眼前站着的人影。他揉了揉眼睛,人物的轮廓与浮动的光粒以极快的速度组合成清晰图影,慢慢放大,张艳阴冷的面孔停留了一坨积聚已久厚重的乌云,金丝眼镜里泛起了两片比平时更加锐利的光,形同刀锋闪电,瞄准他,在劈下。她双唇紧抿,未击响落雷,而那气流形成的高压漩涡却在她的眉心之间不断汇聚,不断翻涌。此时,闷雷从张艳的嘴巴里打响,她说,丁野!下课到我办公室一趟。

张艳是他们班的班主任,也是一名语文老师,她在这个行业上奋斗了将近十年。她一头干练的短发,一副金丝眼镜,丁野觉得她的眼镜下藏有一双如同鹰眼机敏凌厉的眼睛,很会发现学生们在背地里搞小动作。尽管她现在三十好几,未婚,她的皮肤依旧像茉莉花瓣,细致白皙,身材像花枝秀挺婀娜。她平时穿衣朴素,总爱穿深色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平底鞋,干净,就算是碰上下雨天,她上课时平底鞋永远保持一尘不染,丁野有时会注意到她上课前会在门口弯下腰,用纸巾擦拭鞋面,才走上那神圣的三尺讲台。丁野低头一直把目光放在张艳的鞋面上,她跷起二郎腿,丝柔的裙摆在半空划起了一道弧形,像是一把张开的扇子,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表情严肃,对丁野说,丁野你在家没睡好吗?我也听其他老师说你在课堂上总爱打瞌睡。丁野一直以来都是老师眼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三好学生,他的优秀是从黄兰离开这个村庄开始的,丁宇不肯带他去找黄兰,所以那时的丁野就暗暗下定决心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只有这样,他才能离妈妈的距离近一点。丁野想了想,要把爱打瞌睡的真相告诉张艳吗?她会认为这是他说谎的借口吗?

我......我确实没在家睡好。丁野支支吾吾地说。张艳疑惑,问,那是什么原因呢?丁野沉默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说,老师,我好像出现幻听了......一种类似隆隆隆的怪音,我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能听到。张艳听完丁野的解释,一头雾水,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丁野再次沉默。他们的声音很小,很轻,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根本听不清。张艳继续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压力了?如果有压力的话千万别憋着,可以跟老师说说的。丁野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这真的像张艳所说的,心理压力导致而成?可他觉得他有哪些方面的心理压力呢?学习上的?还是生活上的?如果说是生活上的,那就是跟丁宇的相处模式,丁宇这个人的冷淡还有他的大男子主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自从黄兰离开之后,丁野很难再得到关于家的温暖和父爱。而包裹丁宇整个生活圈的,就只有工作上的忙碌,他投身工厂,化作那些冰凉机械,只会漫无目的循规蹈矩地制造,繁衍,不知所谓。对丁野来说,有没有父爱这已经成为了习惯,一种麻木的状态。丁宇常说,爸爸在努力赚钱希望你能理解。他理解了,所以不觉得什么。

现在,面前的张艳没有责骂他,反而用关怀的语气问他,想帮助他,这让他无所适从,平时的她就是一个声色俱厉的人,让许多同学都忌惮。丁野记得,周虎有次放学去捣鼓马路边的马蜂窝,当时差点蛰到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的张艳,因为这事,张艳隔天一早毫不留情地赏给他一百下鞭子。丁野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压力。张艳忽然说,你妈妈不在,是不是你爸爸对你不好了?丁野像触到电一般,睁大眼睛看着张艳,他不明白,张艳为什么会这么说。当然,他妈妈不在,这已经成为村子里众所皆知的事了。可他爸爸跟他之间的关系,张艳为什么会这样想?丁野赶紧说,老师,没有,没有这一回事。张艳忽然抬起手放在他的肩上,镜片下的光似乎变得柔和了,她说,没有就好,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跟老师说的。丁野认为张艳突然间的关切是不是自己平时遵守纪律,态度才会有所变化的。于是,丁野点点头配合她说,好的,老师。

丁野和周虎闯进深山老林是因为一只锹甲虫。平时,他们放学后会在学校里踢足球,玩得很晚才回家,两个小伙伴一前一后骑着脚踏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天边橘红色的夕阳像是挤压而成的橘子,它的汁液缓缓染红整片天空,倦鸟归林,烟囱袅袅,不远处还有几个辛劳的村民在菜畦里施肥。周虎就在这时发现了天空飞过一只黑色的锹甲虫,当时,周虎停下自行车指着天空大叫起来,丁野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锹甲虫正飞扑着翅膀以极快的速度往山林里的方向飞去。他们很久没有见到锹甲虫了,自从那座木工厂兴建,锹甲虫不知道什么原因几乎消失在人类的视野。丁野回忆起几年前他还跟周虎一起去山林里捉锹甲虫玩,可后来像是消失灭迹一样,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对他们来说,发现一只锹甲虫是极其罕见的,更何况现在出现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锹甲虫。周虎突然加快车速,对丁野喊,别让它跑了!他们眼里瞬间装满了斗志,像夜幕下的星星。橘红色的汁液一路溅满小花小草,两道疾驰而过的剪影追随汁液溢出的洞口卖力前进。因为山坡陡峭,他们只能摔下自行车,往山坡上跑,没有捕捉工具,行动起来特不便,枝叶稠密,锹甲虫一下子便隐没了身影,丁野气喘吁吁地说,周虎,要不我们回去吧,天也快黑了。周虎两眼像熄灭的火烛,立刻暗淡了下去,原本打算原路返回,一阵嗡嗡嗡的螺旋桨声立即从枝干后面蹿了出来。在那!丁野突然指着周虎的身后,周虎死灰复燃,嘴角张开了弧度,说,小家伙,看我不把你给捉住!

这个村庄跟别的村庄与众不同之处是这里的林木足足万丈高,就像巨人的大腿根部,高耸地立在你面前,绿意暗涌,纵横交错,如同深邃幽寂的迷宫,望不到底,走不到头,一旦深入,便迷失了方向。丁野和周虎就这样闯了进去,他们还未意识到离家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他们跟着锹甲虫的飞行轨迹一直跑一直跑,抱着势必捉住的决心。没过多久,锹甲虫不累,反倒他们累得挺不直腰杆,等他们抬起头才发现夜色就像怪物缓缓张开的血盆大口,一口把它的猎物们给吞下去。他们意识到不仅跟丢了锹甲虫,又被困住了树林。它们化成暗夜的鬼魅,正虎视眈眈地俯视两人。丁野起了寒毛,催促周虎赶紧回家,可周虎不怕,依旧在树皮上寻找锹甲虫停歇地踪影,锹甲虫喜吸食汁液,只要顺着树皮渗出的黏腻痕迹去找,应该就能找到。月光如同一汪发光的清泉缓缓流动,浸没两人的身畔。两人注意到了面前幽暗的洞口,在树干的底部,它就像一个孕妇被剖开的子宫,子宫不仅大、深,即将迎接一种生命体的诞生。他们驻足不前,只听到洞内传来了一阵凄幽的呜咽声,那是什么生命体?宛若巨树啜泣,那树皮流下的黏腻似乎是它的泪腺,在这死气沉沉的树海里由远及近,形同暗处躲藏的孤魂野鬼即将毕露凶残可怖的面目。

周虎大叫一声,快逃啊!两人下意识地慌忙逃窜,丁野一不注意便被脚底下的树根绊倒,手脚磕疼,痛感如同雷达响应神经末梢。周虎搀起他,两人跌跌撞撞地在无人知晓的深海里游弋,不知不觉居然突破了深海里的啮齿。皎洁的月色慢慢勾勒出村庄清晰的轮廓,在月色地牵引下流动着安详平和的气息。而村庄的另一端,却被月色切割开来突兀的阴凉地界,丁野能遥远地看到那是关于一种长年累月地肢解,一棵又一棵哀鸿遍野断臂残足的树桩。然后,以一种神圣的形式被村民运往山脚下的木工厂,在他们的眼里那只是永远的可再生资源,而木工厂的舞台,辛劳的村民和忙碌的机械融为一体,总在这个夜间乐此不疲地欢呼着。丁宇就在那个木工厂里。丁野已经习以为常,也很庆幸他没有回来。他拿了医药箱用红药水简单处理下伤口,在手肘和膝盖处涂抹,然后像只疲惫的小猫躺在他的被窝里,闭眼,隆隆隆的声响,顷刻奏响,但他太累了,不觉得什么,总比树洞里的可怕怪音好上许多。

3

直到天光,丁野更被一种嗡嗡嗡的巨响攫取他的耳朵。未关闭的窗口抖落进几片青葱的落叶,丁野立即下了床,推开窗口,几个村民居然在锯他家的山毛榉,其中有丁宇的身影。丁野跑了出去,他看到山毛榉开始被丁宇他们一点一点地肢解,丁宇的电锯化成他手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割破它们的皮和肉,不断喷溅出金灿灿的血水,血染他们整个家。

爸爸!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丁野在丁宇的面前出现了第一次反抗,因为这棵山毛榉是他跟他妈妈共同的回忆。丁野此刻像一只发怒的老母鸡,撑开两只柔弱无力的臂膀,尽可能地保护它的孩子。丁宇停下电锯,愣了几秒,一把把丁野推开,骂了一声,别碍事!丁野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跟他商量,就要把他的回忆给斩断。这棵山毛榉就像妈妈所画的那幅油画,里边有山毛榉,里边有丁野。丁野陪着山毛榉成长,山毛榉是丁野的命脉,回忆的连接点,是连接妈妈和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一个光着膀子的伯伯站在丁野的面前,他浑身大汗淋漓,还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你爸爸这是要建新房子啦。你看啊,这些树木不铲除,你们就没有盖新房子的机会咯。

确实,这棵山毛榉在丁野的眼中已经越长越快,它就像山林里的那些庞然大物,已经开始占据他们的家,他们一直活在山毛榉的阴影下,永远见不到那明媚的日光,永远活在潮气的阴暗里。丁野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对不对,木工厂的出现,所有的村民已经站在跟大自然抗衡的对立面了。

丁野眼睁睁地看着山毛榉被他们一推,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呻吟声,晃动它那破败摇摇欲坠的身躯,像一位得了重病的老叟,一个站不稳,便砰地一下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丁野的伤口淤青,他的爸爸没有发现,反倒是张艳在课堂上注意到了,因为丁野又在课堂上打起瞌睡,他裸露的手臂有一道明显的淤青。周虎想叫醒丁野,却被张艳阻止了,那时候张艳的眼里,似乎有异样的察觉。这天放学,丁野跟周虎照样玩球玩得很晚才回去,却没料到,家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人的声音。张艳说,我一直以为,黄兰离开了,你能好好的把丁野照顾好,没想到你是以一种虐待的方式照顾他的!

丁野听到了丁宇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怒着火气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丁野手上的伤不是你打的吗?他一直不敢告诉我实情,就像当年你把黄兰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打跑,然后一去不回。

张艳,那你呢!你作为黄兰最好的朋友置身事外,当时你怎么不阻止她?她那么固执地反对建木工厂,跟村子里的人对着干,我那也是逼不得已。

他们的声音就像生出的无形病菌,开始一哄而散地四处分裂扩散,侵袭感染丁野的身体,丁野开始慢慢变得颓败。丁野打开门,看着面前两个高大的身影,眼里的光渐渐以一种萎缩的形式坍塌。丁野似乎得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原来妈妈是被爸爸给打跑的。张艳离开了,丁宇来到丁野的房间,丁野已经变成一块死气沉沉的木桩钉在凳子上纹丝不动,他瘦小的下颚抬起,恍惚,失魂,涩痛,把仅有一丁点微弱的光聚焦在黄兰的画作上。妈妈回不来了,山毛榉也没有了,失温的室内和空旷的屋外一下成了黑暗的死寂。丁宇蹲下去,伸出手,一双经常劳作布满茧的手掌落在丁野细小的胳膊上,他看到手臂上一道显眼的淤青,眼里跟失温的室内一样冰,他说,你这伤是怎么搞到的?丁野狠狠地抽开他的手,眼里溢出晶莹的委屈,他咄咄逼人,你为什么打妈妈!为什么打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回来!爸爸你是个大骗子!大骗子!丁野没有意识到他的咆哮瞬间点燃了丁宇的导火线,他的容忍,他的冰冷,他胸腔上急聚的那团火焰突然间炸开。丁宇直起身子,他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勾起黄兰的油画,丁野只听到炸裂的玻璃碎响,在他心里碎了一地。丁宇指着玻璃碎渣,气急败坏,全都是你妈妈活该!

丁野跑了出去,他也好想跟妈妈一样在这个家消失。他好想找妈妈,可妈妈在哪呢?这是丁野六年来最想实现的愿望。丁野爬向山坡,一下子又游弋在无人知晓的深海里,被深海的啮齿下啃噬。浓墨的天际瞬间亮起一双双巨物的大眼,它正窥探地底下的世界,安逸的村庄,无处可去的丁野。声势浩荡,巨雷滚滚,不久,怪物用它那一把把密密麻麻的利剑降落整个人世间。丁野被利剑刺穿皮肤,冰凉,麻木的疼痛感由内而外地散开,在那之后他真真正正地被海水淹没,游得缓而无力,他连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他也不知道。

丁野缓缓睁开眼睛,可他视线模糊,有发黄的微弱亮光,亮光下有道女人的身影,他看不清她的清晰轮廓,他很想努力看清,就是看不清,他浑身发热,只是感觉她的手掌触摸他的额头既温柔又温暖,就像是他正在做的梦,他在妈妈的怀里一样。

黄兰在这片山林里潜藏了整整六年,在这个树洞里阴暗度日,生活了整整六年。当初为了反对木工厂地兴建,她不惜遭到众人地排挤,执意投出反对的一票,因为她认为,木工厂建起会对生态造成一种平衡失去的危害和破坏,虽然植物的侵略对村庄造成了严重影响,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处在大自然孕育的子宫里,子宫一旦被破坏,迎来的厄运会是指日可待。而毁灭的导火索就会因为这个匍匐在地的高科技机械,它绝不是村民利益的捍卫者,而是反噬生态的一颗巨大毒瘤!

那时,村长已经发动全村的人开始寻找丁野了,他们披着雨衣,手擎手电筒,他们的呐喊贯穿雷雨,形成一股超强声波引起了黄兰的注意。不久,丁野连同黄兰一起被村民意外发现。

丁野躺在床上高烧整整两天,一直不见好,那时候的黄兰没日没夜地守在丁野身边。而披着雨衣的丁宇却冒着滂沱大雨在夜里找医生。大自然的子宫终将动荡,羊水破裂,顺着蜿蜒深幽的下体途径汩汩流出。轰隆隆的巨响,一半的山体突然被一股波涛汹涌的羊水给吞食,浸泡。它像千军万马的猛兽肢解了坚不可摧匍匐在地的机械,再向整个村庄发起无情地进攻。所有的村民顿时兵荒马乱,逃之夭夭。丁宇不顾危险地跑回去,然而,他看到了这辈子无法忘怀的一幕,那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整栋瓦房被山洪给分解得七零八碎,只有丁野的那张床毫发无损地盘锯在巨大的树根之上,那盘根错节的巨龙带着丁野和黄兰游弋在半空中。

丁野后来才知道隆隆隆的怪音,其实并不是可怕的声音,那是地底下那些脐带正在输往子宫营养,生长的声音。因为我们同它们一起活在大自然的子宫里。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088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715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361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099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0,987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63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486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75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40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18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05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190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50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80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52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51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37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