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自从巴门尼德将“存在”提升至本体论层面后,人们很快对“存在”进行了探究,不久,出生于阿布德拉城(即现在希腊的克桑西)的普罗泰戈拉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与巴门尼德的看法:“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迥然不同。
普罗泰戈拉:约公元前485年—约公元前415年。
身份:古希腊哲学家,智者派主要代表人物,修辞学教师、论辩学教师,破除传统神学观念的启蒙者,思想界的牛虻(间接启发了苏格拉底的思维助产术)。
贡献:与传统神学针锋相对,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从而强调了人作为认识主体的意义。第一个自觉地以教师自居(并且是收费的,让人联想到孔子的“自行束脩以上”),开启西方知识付费的先河。普罗泰戈拉强调感觉的重要性,否定认识的可能,激发了人们对当时的各种学科和制度进行反思,迫使他们去辩明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背景:普罗泰戈拉成长和思考的时代,恰好也是民主派政治家伯里克利执政雅典的时期。经过梭伦、克利斯提尼的创始与不断推进,至伯里克利时,雅典民主政治发展到顶峰。这一时期,全体公民是统治者,国家最高权力由集体掌握,公民集体内部平等,法律被普遍接受并奉为至高地位。出生于阿布德拉城的普罗泰戈拉,曾多次来到希腊民主制的中心雅典,与伯里克利是至交。
公元前436年,普罗泰戈拉来到雅典,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座城市,迎接他的是伯里克利。此时的雅典不仅完全控制了爱琴海,而且在黑海扩张势力。雅典人民为此欢欣鼓舞,未来似乎就是一片和平与繁荣了,要知道公元前445年,雅典已与伯罗奔尼撒同盟缔结三十年和约。但雅典与伯罗奔尼撒同盟(以斯巴达为首)之间的矛盾仍在暗处涌动。伯里克利深信战争不可避免,因为除了雅典的民主与斯巴达的寡头根本对立外,他所强力推行的雅典模式,也势必激起所到地区的反对,斯巴达到时候也会进行干预。
普罗泰戈拉受到了伯里克利和雅典人民的热烈欢迎,此时他已经是闻名于希腊世界的“智者”。伯里克利给他安排好住处,各种需求尽力满足,普罗泰戈拉感到非常惬意。
来到雅典的第二天,普罗泰戈拉被通知,这天上午伯里克利将要进行一次演讲,不能来陪他了,请他先到几处有名的地方逛逛,或者休息一下,以缓解旅途的疲惫。
“伯里克利还是那么谦虚,为什么不让我去听他的演讲呢?”普罗泰戈拉微笑着想到。
上午的时候,普罗泰戈拉和人们一起来到了市政厅,为了不引起伯里克利的注意,普罗泰戈拉选择站在了人群中间。不一会儿,伯里克利在卫士的拥护下登上演讲台。
“非常高兴你们能来这里听我讲出自己的心声”,伯里克利环视全场,“首先,我要向在战争中牺牲、受伤和为之奋力拼搏的所有将士致以崇高的敬意!他们是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英雄!”
人群中顿时响起掌声,大家表情肃穆,又让人感到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
“他们在战争中英勇无畏,所守护的是什么呢?”伯里克利向大家问道。
“家园,他们守护的是他们的亲人、朋友、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有人大声答道。
“对!”伯里克利说道,“为什么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能成为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家园呢?凭借的是什么呢?”
“……”人们纷纷露出思考和探寻的眼神,普罗泰戈拉却面带微笑,他太熟悉老朋友的这种讨论方式了。
“因为雅典拥有的是民主政治”,伯里克利娓娓道来,“我们为有这样的政体感到骄傲,并深感愉悦,这是雅典的独创。她不是为少数人,而是为全体人民。无论能力大小,都享有法律所保障的普遍平等。这种政体都有哪些特点呢?”
人们平时身处其中,却并没有真正思索这些事情,都想听这位执政者如何分析。
“一是任人唯贤。公权不属于某个家族,而是由具有能力和道德的人担任。在他们的统治下,我们与人友善相处,不以任何理由触犯公益。我们遵从法律,法律也保护着我们,尤其是那些弱小和受害者;有些虽未成文,但违反了即为耻辱的法律,也一样为我们所遵守。为了让人们享有各种陶冶身心的活动,法律还规定了丰富多彩的节假日。赛会和祭祀终年不断,为鼓励大家接受政治教育和文化熏陶,还向全体公民发放了‘观剧津贴’”,伯里克利讲道。
“是这样的”,人们相互间纷纷点头,“法律的保障是最为坚实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快乐!”
“二是雅典向世界敞开。不仅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从各地云集于此,不同才能、不同目的——甚至只是来猎奇的人,也一样为我们所欢迎。与其说这里靠战备和谋略来支撑,不如说有赖于公民们的爱国热忱和行动。和某些国家的人从小接受严酷的训练,以便在成年后承受辛劳不同,雅典人以理性全面的教育著称,我们培养出的人尽管温文尔雅,却同样能够勇敢面对任何战争危险。雅典人的生活既文雅又简朴,即培育哲人,又不至于为思考所累。我们既关心个人事务,又关心国家大事;我们行动时无所畏惧,行动前却要权衡再三。”伯里克利进一步讲道。
“对啊,不仅仅是青年公民,全体人民都具有这样的品质”,大家每天都在感受其带来的益处,因此感受最深。
“三是行善方面。我们不是靠做出承诺,而是靠承担义务来维护友谊。只有雅典人才极为乐善好施,但不是出于私利,而是纯属慷慨。一句话:我们雅典总的来说是希腊的学校,我们每一个人部具备了完美的品质,都有能力深入到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最优雅的言行举止和最果断的办事作风。至于有幸没有被战争夺去生命的人们,你们可以选择为改善命运而祈祷,但同样也应把保持这种英勇抗敌的精神和激情视为己任。”伯里克利最后讲道,话语慷慨激昂,又顿挫有致。
“不错,不错!都应该有这种精神,都应该肩负起责任,这样雅典才能长久兴旺!”市政厅里的人们眼前仿佛出现一幕幕未来雅典的景象,更加繁华宜人。
演讲结束后,在散去的人群中,伯里克利很快发现了普罗泰戈拉,这时已经有几个人认出了这位智者,正在向他请教。等请教者离开,伯里克利走到跟前:
“普罗泰戈拉,你今天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让你见笑了哈!”伯里克利说道。
“没有没有,讲得非常好!亲耳听到雅典的执政者这样演讲,比在街上逛十圈儿都见识得多!”普罗泰戈拉笑着说道。
“哈哈,是吗!”伯里克利今天特别高兴,和普罗泰戈拉上次这么开心的聊天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其间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但老朋友还是老朋友啊。
“听说前一段时间雅典发生了一个事故,在运动场上,一名选手投掷标枪时将另一名运动员扎死了。不知这件事后来怎么处理的?”普罗泰戈拉没有过多寒暄,径直问道。
“我们有严格的法律可供遵循”,伯里克利请普罗泰戈拉先走,两人出了市政厅,沿着街道走去,“正如我刚才在演讲中说的,在雅典,法律至上,只有我们遵守法律,法律才能真正保护我们。”
“判决结果是投掷标枪的人有罪吗?”普罗泰戈拉问道。
“是这样的,无论如何,致人死亡,不可能说是无罪的。”伯里克利回道。
“但在《雅典政制》中也有这样的规定:‘王者执政官和部落首领还要审判无生物和动物的被控杀人案件’,如果刚才说的那个人确实是无意间致人死亡,那么是否可以考虑只审判那只标枪呢?”普罗泰戈拉继续问道。
“是有这样的法律,而且您肯定也没有忘,其中有些条目就是按照您的建议制定和完善的。但是,我的朋友,你要知道,对于这样的案例,如果我们判其无罪,那么很有可能造成一系列非常严重的后果。即使是过失致死,也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我们肯定不会像对待故意杀人犯那样,但也不可能免去所有惩罚。”伯里克利说道。
“嗯……”普罗泰戈拉想继续辩驳,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明白你的担忧”,伯里克利邀请普罗泰戈拉到一家别致的饭馆坐下,老板认识伯里克利,忙将他们请到楼上靠窗的地方,并端上来葡萄酒和奶酪。伯里克利的卫士用水将葡萄酒加水勾兑好,然后站到了门口。
“你不希望滥杀无辜,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对那个掷标枪的人,我们不会处以极刑、也不会将其驱逐流放。”伯里克利说道。
“哦,呵呵”,普罗泰戈拉宽慰地笑了一下。
“对了,听说你要求那些听你讲课的人交学费,有这回事吗?”伯里克利将话题转开。
“是的”,普罗泰戈拉虽然已有准备,但真的被人问到,尤其是被这位好友问到,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恢复如常,“我现在是将讲演、讲课作为一项工作,既然是工作,获得一些报酬,应该不过分吧,你说呢?”
“当然不过分!”伯里克利本来还担心朋友会有其他想法,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你知道的,我们制定了‘公职津贴’制度,为参政公民发放工资和津贴。对于像您这样有影响的‘智者’,能将自己的思想传授给人们,那我们是求之不得啊,这也是参政,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以此获取报酬,和公职人员获得薪金,都是同样合理的。”
两人边吃边聊,不觉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伯里克利想到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于是和老友告别,相约过几天再碰面。
从饭馆里走出来,普罗泰戈拉又沿着街道向前走去,这里的风光和家乡不同,倒也别有一番味道,海风的气息时时飘来,午后的阳光减去了炙热,只剩下温和与悠闲。
正行走间,忽然对面来了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正和身边的人热烈地聊着什么。普罗泰戈拉还没看清是谁,就只见这个年轻人快步向他走来。
“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年轻人兴奋地说道,“我是苏格拉底,仰慕您已久,一直期盼能当面向您求教!”
苏格拉底身边的人一下子有点懵了,“还有让老师仰慕的人,何妨神圣啊!”
“噢是苏格拉底!”普罗泰戈拉早就听说过雅典有个非常奇怪的思想者,一天到晚问别人问题,经常把别人问得理屈词穷,甚至无地自容,“很高兴见到你!”
“最近一直在想您的那句:‘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请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我想说的是,一切以‘人’为准,尤其是人的感觉,只有感觉到的才是真实的。那些偶然的、主观的、纯属我们个人的因素,才是真正值得关注和研究的‘存在’”,普罗泰戈拉答道。
“这确实是很新颖的说法”,苏格拉底说道。
“过去,思想家们是以‘神’为万物的尺度,或者将个别物质提升到‘神’的高度,如泰勒斯将水视为万物的本原,毕达哥拉斯更是将‘数’视作世界的基准,但正如我们看到的,水是在不断变化的,无论是雨雪消融还是沧海桑田,水无时无刻都在变化,怎么可能作为本原?同理,火、土等物质都不能作为本原。至于‘数’,如果不是人类对其进行界定,请问谁会去加以研究?只有人类才能认识这些规律,只有相信自己的感觉,才能把握万物的法则。”普罗泰戈拉微笑着讲道。
“嗯,是的,只有我们才能认识”,苏格拉底说道,“那么,像法律、政令等制度性、强制性的准则,是不是也是以人为准?”
“对,是以人为准。”普罗泰戈拉答道。
“这些法律和政令和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苏格拉底继续追问。
“他们是根据感觉制定出来的,正如刚才我所说,感觉才是真正可靠的。”普罗泰戈拉回道。
“那当我们审判犯人、遵章办事时,是要听从法律、政令的要求,还是听从感觉?”苏格拉底又问一句。
“……”普罗泰戈拉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么惹人关注,一个看似不修边幅的人,却在用一种抽丝剥茧、以退为进的方式进行思维和论证,“嗯,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必须好好想想才能回答你。”
“我也是偶然想到这个问题,所以才冒昧问您,可能这本身就不是一个问题,是我把它当成一个真正的问题来思考罢了。”苏格拉底自嘲地笑了一下,这让跟随他的人感到奇怪,要在平时,苏格拉底肯定打破砂锅、把对方问个底儿朝天了。
“我的住处你知道吧,就在市政厅往左第二个街道中间,欢迎你明天过来,我们一起继续探讨这个问题。”普罗泰戈拉又一次微笑看着苏格拉底。
“好的,一定登门拜访!”苏格拉底露出诚恳的笑容,目送普罗泰戈拉离开。
“老师,刚才您明明已经问倒他了!”看着普罗泰戈拉已经走远,苏格拉底身边有人说道,“所谓‘智者’,也不过如此嘛!”
“他有自己的思想和学问,就算这个没有说对,也不能怀疑他的贡献。”苏格拉底认真地说道。
“除了普遍的怀疑、收学生学费,真没发现他有什么贡献”,又有一名追随者说道,引起了一阵笑声。
“不是那样的”,苏格拉底严肃地讲道,“他至少有三点贡献,这三点已经使他不朽。第一是他将我们思考的重心转向人类本身,而不是此前的神或外在的自然;第二是他重视理性,当然,很可惜他没有合理运用理性,比如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以及只看到事物间的分别,没注意它们彼此相同相通的部分;第三是正如刚才你所说的‘普遍的怀疑’,恰恰是他的这种怀疑,迫使我们反思各自领域最本原性的问题,从而为本领域的‘存在’提供合法性。”
身边的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望向普罗泰戈拉远去的方向。
“而且,他也喜欢提问题,和我一样,不过,提问的方式和我不同。”苏格拉底笑了笑,身边几名常伴左右的弟子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晚上,普罗泰戈拉虽然有些累,但一想到下午和苏格拉底的那番对话,一下子又清醒振奋了起来,他在屋里搓着手,来回踱步,“好家伙,怪不得被称为‘思想的牛虻’!要过不了这一关,以后怎么收徒呢?学费的事更是无从谈起了。不行,得好好想想明天怎么和他辩论。”直到很晚,屋里的灯才熄灭。
“智者”的光芒则一直闪耀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