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晨报2015-01-06 10:34:32
翻开记录1998年抗击特大洪水的《洞庭之战/98湖南抗洪纪实》,首先会看到一幅折叠在内,全彩《洞庭湖区堤垸位置图》。
洞庭湖烟波浩渺,涨缩不定,盛时周长曾达八百里。流域北沿,人民外垸,春风垸,黄瓜岭和天鹅洲傍江并列,人民大垸,北枕荆江大堤;位于长江中游,下荆江河段,九曲回肠,摇摆不定的石首北岸。身处古云梦泽,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平原交汇地,麋鹿在天鹅洲,算是回家了。
地转偏向力在北半球,对河流多有冲刷右岸的倾向,造成左岸河流改道淤塞,形成泥沙沉积的滩涂,带来平坦肥沃的土地,更适合农业开垦。
中华民国2年,祖父梓香公仅4岁,随其父春凡公从湖南省益阳县兰溪市赵家坪村,拖家带口,怀揣房契地约。结伴逃离兵祸匪患,北迁开荒,就在这里开始:“插草为标”,“买水~围湖~垦洲~卖田”。辗转多年后,我的老娭毑(曾祖母江菊秀女士),抓准机遇,率领一家人艰苦奋斗,吃三年碎米,换得一行田。不过,在暴风雨席卷全国时,这块新开荒地亦未能幸免。不过因祖父母子女众多,按人头分摊下来,达不到“地主”标准。也算为后人避了灾祸。
大概位置,就在蛟子河大堤内,我们赵家那几间老宅基后面。
1946年,美国人在附近机械开垦农场,是为湖北省人民大垸农场的发端。后来,“人民大垸”从横沟子迁往箢子口,1958年再迁往蛟子河尾闾的流港。2004年划归监利县……
石首县城渡江到北岸,荆江大堤外,沙洲湖塘,芦苇荡一望无际。祖辈们就在那里挖渠开路,开荒种田,搭棚安家……今天这地边上,天蓝水碧,虾稻连作,鱼肥稻香,冲积围垦平原一马平川。秋来,远望一片白茫茫,那多半不是原住民芦苇花,而是给你我带来温暖的棉花。朱阳湖、湖北岭、黄木山、鸳鸯庙,马家棚……因开荒移民,不留痕迹。
木剅口,用条石、杉木修筑穿堤水槽,灌溉农田,引作村名。几十公分见方的剅口,启闭耗时费力,不是一人一刻可为。随着时代变迁,区划调整,老木剅口渐被废弃,遗址上成了原籍长沙的刘子清老师家的傍河堰塘、宅基地和菜园。后来,此西半里处,新挖了健康渠,以石砌闸门沟通蛟子河,剅闸借用“木剅口”的旧名。无专用闸门,需要时,才临时从别处调来。2014年,在老闸北面,水利部门拨款新修了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双门升降闸及闸楼。五华里一节制,把原本上从黄水套对岸,新厂蛟子渊分支,经新厂、泥巴沱、天字号、横沟子、人民大闸、下抵流港(今湖北省人民大垸农场驻地)以东,复入长江。在人民大闸附近人工开挖电排河分流,经冯家潭闸沟通沙滩子故道(今天鹅洲)。原本宽阔奔腾,能跑大轮船的蛟子河,围成了静水堰塘。老堤丧失防洪功能,成了仅有的高地,改作村民宅基。和长江南岸石首绣林、龙盖、笔架等小山丘,还有湘楚两地分水岭之一,连绵45里的桃花山,高丘与平原地貌,形成鲜明对比。
健康渠东边,蜿蜒向东的蛟子河畔,木剅口村,只有一两户四川人,其他都是湖南农民后代,多年来早已与近邻相融——北边人,他们是六十多年前荆江分洪工程安置移民。(我的外祖父立生公即是其中一员。从黄山头金牛村出发,经古长堤、陀杨树迁至卫国垸)。同时仍沿先辈旧俗。1995年暑期,回迁益阳兰溪市多年的晚爹梓云公和汉章伯伯,结伴来木剅口探亲。并代表益阳兰溪市赵氏谱局倡六修家谱。我们“台房彦碧”北迁人民大垸,木剅口这支,后来记成了“世居石首木剅口”。“立志希先哲,敦修尚世贤”(旧派名)父辈收尾,“祖训良昭显,家传善继承”(今派)我辈起头。
正如2004年4月,我刚满24岁。《潇湘晨报》连体副刊《湖湘地理》创刊号《溯源》,记录漓湘白石湘亲所说:“先辈不曾刻意提起,我们是湖南人”。从祥符,经松滋,桃源穿石,定居益阳兰溪市赵家坪(今属沙港子)的祖先,原本有家传武艺,到我娭毑这里,信奉“喫亏是福”的“傻理”,不许我父辈习武,仅留下一味乡邻少有的跌打草药“刘寄奴”。只到近年,我自己患风湿,才从一位藕池老中医的口中,和厚厚的医书里得知它真名。还明白了我娭毑不曾刻意传授予我的“掐蜘蛛蛋”不用药,与找准穴位有关……
自家田里,一年辛苦劳作,收成的糯谷,镰刀割稻,脱粒扬场,禾场翻晒到干,打米筛糠一条龙。一点不夸张的“粒粒皆辛苦”。
收下来的糯米,要在大水缸里浸泡一整天,淘洗糠谷杂物,沥干水,上木甑蒸。母亲和婶娘、嫂子在忙碌在烟熏火燎的灶屋里。搬来早已劈好的木柴,或折棉花秸秆塞进灶膛。人要真心火要空心,不然灶膛会被塞得板实,白烟熏得人眼泪鼻涕一脸。掌握火候很有必要,冇熟或糊焦了都有可能。在糯米饭成为糍粑之前,所有甑锅碗筷瓢盆刀铲,不可以沾盐;灶厨用具不能乱。恭敬地点燃香烛,烧些纸钱,给灶台上的司命娭毑敬上一碗。这个礼数不能少。
郎舅兄弟,或叔伯邻舍互帮互助。洗净碓窝子,置于堂屋中,备好一担清水在旁。待糯米饭熟香起甑。七八个上十个壮劳力,早已洗漱干净,候在现场。20多年前,我还是个10岁多点的学生伢子,只有看热闹的份。
揭开甑盖,喷香糯米饭热气翻腾,要趁热准确地倒入碓窝子,用略小于双手虎口合掐的光溜木棒做杵槌。4个壮劳力一班,根据碓窝子及打糍粑大小,两两相对,一上一下合拍有节奏,用力舂捣。打糍粑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糍粑翻边,需两人打一合手,其他人正好此刻中场休息。羹糊状糯米饭出窝前,在碓窝子里翻转,两人合力扬起,再次落入时,发出的清脆声响,被认为是好彩头。如果糯米饭里无端有一坨黑(误入的梁尘灰?),会认为是这家不孝父母,祸害乡邻的把柄。
不消几分钟,每个人都满头汗水,原本臃肿的穿着,也仅剩单衣了。在旁的其他男子汉也会及时上前替换,继续交错用力,连捣杵带翻搅。翻搅舂捣时,还要随时帮助对方清理杵槌上的糋子(从出甑的糯米饭到糍粑的中间状态,糊状物),也可直接用手拧下糋子,塞口里,咀嚼咽下,以补充体力,并及时在旁边清水桶里蘸水。以免黏粘糋子过多,用不上力,翻搅不均匀,甚至误伤彼此身体。如此交替几个回合,已经是大汗淋漓。这一刻,屋外天寒地冻,纷扬的雪花渐渐掩没乡间土路;堂屋里,男子汉黝黑的脸上透着红。有用力时血性本色显露,还有炉火烘烤的热度,更有这一年丰收的喜悦。
随着糯米饭在众人合力捣搅下,渐成羹糊,大家兴奋起来了!抽离,捣烂搅拌;抽离,再捣杵搅拌。糯米饭黏度越来越高,节奏越来越快。似乎在这一年的辛苦劳作,苦尽甘来,喜上心头。——不知百里外的荆州古城,砌墙用的红糖石灰糯米饭,是否也用类似的方法做的呢?
两人相对合力,将杵好的糯米饭团举送上案板。案板上已洒了一层黄豆炒熟磨成的粉,用光手趁滚热揉搓,抹上自榨菜籽油,既作润滑剂,还能耐受糯米饭滚烫粘黏。如此做成一个个上十斤的大糍粑,父亲是一把好手。弓着腰身,搓揉成圆盘形,一气呵成。放在通风干燥处阴干。过一夜,完全冷了,变得硬邦邦。事先磨快菜刀,才能切得动。切块的糍粑用清水浸泡,适时换水,不让酸涩败味,可吃个半年。
糍粑吃法多,可油煎,打几个土鸡蛋,加点葱花酱料;可搁在烧秸秆的灶膛里烘烤,待它鼓起“肚子”,外焦内嫩时,掰开口子,加入红糖;也可炒雪里蕻,或薹子菜、鸡蛋同煮,随个人喜好加佐料。如果学宁波人,加入一些大米饭打糍粑,可能更加鲜滑爽口。还可在舂捣时,加入橘皮、花生等食材,成品切成薄脆片,人称玉兰片。这是最原始的饼干吧?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哦。
今天,翼胛硬了的乡人,大多外出读书工作,剩下老人、孩童、妇女留守,诉说不尽的乡愁。碓窝子也已同垂垂老者一样,形单影只,与石碾石磙作伴,多丢弃乡野,或砌在屋角保护墙根,变作界碑;又像泰山石敢当,成了镇宅避邪的宝贝。碓屋禾场,在李兴旺新建的小楼后面。如微缩版的城池,环绕它方正地块的藕塘,恰如护城河。如今,因土地流转,被平整得了无痕迹。虾稻连作,一望无际。只能站在东边的旱地或已硬化的机耕道上,揣度它原来的位置。
此刻,我在距离木剅口五六百里的长沙东郊,诉说三言两语的乡愁。
潇湘晨报通讯员 渐已醒
2014年12月28日,长沙县凉塘,初稿。
原刊于2015年1月6日《潇湘晨报》副刊《湖湘地理》E8版年俗。
2019年2月23日 巳亥春雨夜,修改于张公岭麦子园。
2020年5月25日夏雨夜,乌山高冲重建地
2022年2月22日春雪夜,星沙联络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