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18日,金庸早早梳洗,打好领带穿好西装,携同妻女来到人民大会堂。站在福建厅门口的邓公一见他,便走上去握手说:“欢迎查先生回来,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的小说我读过。”
金庸说,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对金庸而言,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倒带往回看,这对今日悼念金庸的我们而言,也是个历史性时刻。与邓公谈了一个小时后,当晚,央视就播出了会谈新闻。金庸返回香港,又给邓公寄了一套全集。
从此,金庸在大陆“解禁”。
4年后,TVB版《射雕》在内地首播,黄日华和翁美玲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符号。一首《铁血丹心》也被传唱数年。那几乎可以说是80后对金庸最早的记忆,“蓉儿”和“靖哥哥”也成为内地普通老百姓认识金庸的入门级人物,哪怕他们根本不知道金庸写过几本书。
就在金庸与邓公会谈的前一年,1980年,台湾北投发生了一起恶性伤人事件。事件的男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武侠小说家,古龙。
古龙和谦儿哥一样,平生三大爱好。谦儿哥是抽烟、喝酒、烫头,他是朋友、女人和酒。那一年,在风月场所“吟松阁”喝酒时,因与有黑帮背景的演员柯俊雄产生龃龉,古龙被柯的小弟用扁钻划伤动脉。送到医院,不幸误输肝炎血液,就此落下病根。医生劝别他喝酒,他非是不听。
病后,古龙试图超越自己,想写一个“大武侠时代”,结果未待写完,1985年便溘然长逝。有古龙粉说,要是他写完,就能与金庸掰掰手腕了。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1985年,古龙死去,《射雕》引入内地,就此拉开金庸武侠剧席卷神州的序幕。
黄药师、杨康、小龙女、张无忌、杨过、裘千仞、令狐冲、周芷若……一个个敢爱敢恨的角色,铸成几乎两代人共有的记忆。《雪中情》《爱江山更爱美人》《难念的经》《归去来》都是这记忆中的音符。从此一提武侠,华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金庸。
至于古龙的江湖,只能居于次席。
实际上,1972年,金庸在《明报》连载完《鹿鼎记》,是想让古龙接他的班。当时古龙风头正健,一口气就写出“陆小凤系列”。
这两位宗师级人物相识,还多亏一人牵线搭桥,那就是倪匡。
说起倪匡,也是个神人。从大陆跑到香港后,他先是在工地搬砖。偶然看到报纸上的小说,心想,这有何难,我他妈也会写啊。一篇稿发出去,领了笔巨款,从此专心写作。那时他写社论,常跟《明报》对着干。同行都开玩笑说:“你小子注意点,别惹火了金庸,小心他跟你约稿。”
没多久,金庸真来约稿。倪匡影评写腻了,就跟风写武侠小说,反响很不错。金庸问:“你能不能写点有幻想色彩的东西?”
被金庸这么一说,倪匡就写出了卫斯理。
这个系列小说,被许多人奉为科幻经典。其实全是胡扯。倪匡回忆,当时写稿,纯是翻着《少儿百科全书》写的。他一个高中文凭都没有的人,哪儿懂什么科幻?有一章《地心洪炉》,写卫斯理掉到南极,杀了一只白熊充饥。读者骂倪匡没有常识。
万万没想到,金庸跑出来给倪匡站台说:“原来南极有白熊,现在没有,因为给卫斯理杀掉了!”
两人的关系还不止于此。当初因为一些风波,金庸要去欧洲,连载不能停,就把《天龙八部》交给倪匡代写。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把人写死。这里面的每个人我都有用。”
金庸前脚走,倪匡后脚就把阿紫写瞎了。
理由也很粗暴:老子不喜欢。
金庸找他算账,他说:“你说别弄死人,没说不弄伤,打打杀杀,肯定会受伤嘛。”
不过金庸就是金庸,阿紫瞎了又如何,他反手就塑造个情痴庄聚贤,写下一段痴恋。后来,在《明报》写美食的蔡澜回忆此事,只能佩服:“大师就是大师,你挖坑也难不倒他,反倒给你写成经典。”
在写武侠小说这件事上,蔡澜也好,倪匡也罢,都认为金庸是一骑绝尘的宗师。尤其蔡澜,一向奉金庸为高山。他去《开讲啦》跟撒贝宁唠嗑的时候,在场青年问他:“您平时会跟金庸谈论生死吗?”
蔡澜严肃道:
“金庸是长辈,我们怎么能拿这些不吉祥的东西跟他乱研究呢?”
今时今日,不知看到金庸离世的消息,蔡澜是何种心情。
要说金庸,不能不提武侠片。
不管是电视剧还是电影,金庸的作品,滋养了一代人的武侠梦。不过金庸只管提供原始剧情,身为宗师,剧本他是没心情写的。
他不像好友倪匡,最高产的时候,能在片场同时写6个剧本。据统计,从上世纪60年代算起,邵氏400多部武侠剧,竟有261部是倪匡写的。
倪匡自己也说,生平两大幸事,一是给金庸代笔写小说,二就是给大导演张彻写剧本。当年邵氏电影第一波武侠片高峰,是由两个导演带来的。一个是张彻,一个就是拍《大醉侠》的胡金铨。
张彻本来是影评人,喜欢跟倪匡打笔仗。后来做了导演,却找倪匡给他写剧本。倪匡大笔一挥,写了个《独臂刀》。张彻一拍,直接破了香港票房记录。
在那之前,香港电影都以女性主角为先。张彻是第一个把“阳刚气”注入武侠片的导演,从此引一时之风,直接影响他的徒弟吴宇森拍出《英雄本色》。
金庸的小说,张彻拍的不多。
真正与金庸有瓜葛的,是胡金铨。
1967年,《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胡金铨因《大醉侠》《龙门客栈》一炮而红,迅速登上香港武侠片的泰斗宝座。当时金庸就说:“要不咱俩合作一次,我来编剧,你来拍《笑傲江湖》?”
没想到胡说:“算啦,你的小说格局太大,剧情复杂,我拍不了。”
俗话说,王不见王。胡是老北平人,一身文人气,当时风头正健,连金庸提出编剧他都不干,可见是多么傲娇一个人。不料世事流转,20年后,张、胡荣光早已褪色,经过一番慎重考虑,胡金铨终于决定入局,打算拍《笑傲江湖》。只是他没想到后生可畏,片子的监制徐克想法太多。徐克从美国学电影归来,根本不鸟胡金铨山水画意那一套。电影拍到一半,两人就摩擦不断。
最终,胡大师气得退出剧组,徐克亲自上马,接拍《笑傲江湖》。
电影拍完,需要主题曲。徐克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人,那就是金庸的朋友,黄霑。黄说包在我身上,没多久便写出一首。徐克听了,不是很满意,让黄霑再改。
前前后后,改了6稿。
黄霑琢磨,电影里,此曲由三个武林高手合奏,曲子无非也就两个套路,要么是厉害到只有他们能懂,要么就是简单如儿歌,却能唱出非凡的味道。
当时,他手边有本《中国音乐思想批判》,一翻,翻到“大乐必易”四个字,心头一亮:“最简单的不就是音阶吗?宫、商、角、徵、羽啊!”随即坐到钢琴前,五个音倒过来一弹:妈的,好听!
填完词后,黄霑在稿上画了一枚甚为坚挺的男性生殖器,传真给徐克,附语:“爱要不要!老子不伺候了!”
这首歌,就是《沧海一声笑》。
而早在那之前,黄霑就为83版《射雕》写过一首更有名的歌,叫做《世间始终你好》。此曲不但是80后最美的回忆之一,也是星爷心中永恒的经典。直到2016年《美人鱼》上映,他还让莫文蔚、郑少秋翻唱了一遍。
所以说啊,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金庸与黄霑,私交好得不行。想当初,黄霑参加一个歌唱比赛,名次都没拿到,从此留下心结,不愿轻易献声。
但在1994年马景涛、叶童版本的《倚天屠龙记》里,黄霑痛痛快快地唱了一首《随遇而安》,实属罕见。
说起那一版的《倚天屠龙记》,叉少我真是感概万千。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于黄日华版的《射雕》。尤其是里面辛晓琪配唱小昭,唱起那首《俩俩相忘》,直到多年后,我还记得那段歌词: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变幻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
日与月互消长
富与贵难久长
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当时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被歌词打动,毕竟那时我才5岁。直到长大后我才发现,那里面讲的是时间,是岁月,是世事无常。
金庸的小说,人、情、世相,一样不少。幸亏为这首歌填词的厉曼婷,也是个狠角色,才能把《俩俩相忘》写得如此入味。同样给辛晓琪写《领悟》的李宗盛牛吧,给《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写主题曲时,硬是填不出词来。最后厉曼婷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填了两个小时,反手丢给他一首《笑红尘》。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一无所扰…”
林青霞抱琴对酒当歌的画面,就此成为了一代人青春时最难抹去的回忆。
不过话说回来,论武侠风填词,黄霑称第二的话,没人敢称第一。
霑叔一辈子嬉笑怒骂,亦庄亦谐,可以花20分钟填出《上海滩》,也可以花一个月将五百多拍的戏曲长调《将军令》改编成《男儿当自强》,填起词来,豪气盖天,情意绵绵,颇有金庸侠之大者的风骨。
倪匡说自己一辈子两大幸事。黄霑一生,也有两件事值得到处跟人吹嘘。
其中一件,就是金庸帮他证婚。
1975年,黄霑认识了林燕妮,随即坠入情网,不可自拔。林燕妮不但家世好,人漂亮,才情也高。读完金庸小说,她曾写出过一句著名的话,叫做:
一见杨过误终身。
为了跟林燕妮在一起,黄霑不惜成为渣男,在妻子怀孕时出轨。与妻子离婚后,苦苦追求林燕妮多年。1988年除夕,黄霑实在不能忍受与林燕妮有实无名的爱恋,在金庸家中,当众下跪向林燕妮求婚。
金庸见状,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黄鸟栖燕巢与子偕老
林花霑朝雨共君永年
虽然6个小时后,林燕妮说这是闹剧,婚姻无效。但对黄霑而言,这恐怕是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而金庸,就成了他与林的见证人。如此铁的交情,给《倚天》唱首主题曲,又算得了什么呢?
至于黄霑值得吹嘘的第二件事,也和林燕妮有些关联。
黄霑曾在香港喇沙书院读中学,一日,弟弟被人欺负,哭着找他。黄霑怒不可遏,前去找对方算账。结果被对方打倒在地,脸皮都打破了。黄霑不肯罢休,找了一帮人,趁对方上厕所时扒了对方裤子。
这个被黄霑扒掉裤子的人,名叫李小龙。
林燕妮曾做过李小龙的大嫂,两人私交甚好,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在香港娱乐圈,林燕妮人脉四通八达,很多人采访不到的内容,她都能得到独家。连婚后极少接受专访的林青霞,都愿跟她促膝长谈。
连金庸也说,她是香港最有才情的女作家。
而既然提到林青霞,就不能不提“东方不败”。想当初,徐克提出要让林青霞出演东方不败,金庸听了,百般阻挠:“林青霞这么漂亮的人,怎么能演东方不败呢?”可是徐老怪坚持己见,觉得非林青霞莫属。事实证明,金庸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出演东方不败时,林青霞正和秦汉闹别扭,秦汉迟迟不肯求婚令其深感挫败,于是林美人将所有的力气和痛苦都倾注在了角色上。
一个不可复制的经典形象,就此诞生。
不过金庸对此并不欣赏,他心目中的东方不败,更接近于央视的版本,而不是跑去跟令狐冲一夜情。能设计出这种桥段的,也就是徐老怪了。
可往深了说,这正是金庸小说魅力最大的地方。金庸笔下面目各异的人物,能够组成一片肥沃的土壤,从这里长出更多的果实。而从金庸的故事骨架里,不同的创作者可以吸取不同的灵感,拍出更多的经典。
想当初,王家卫和刘镇伟这对好基友看到全香港都拍武侠,刘问:“我们为什么不拍拍东邪西毒年轻时的样子?”
这一句话,就问出两部经典。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上高中时,一个周末的夜晚,全班同学在电视机前看到香肠嘴的梁朝伟,笑成一片傻逼,依然记得林青霞的那一招“大海无量”,记得张学友那首魔性无比的《我爱你》。
就像我还能记起《东邪西毒》里那句台词:
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而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那是金庸留给我们青春永恒的回忆。
金庸、黄霑、倪匡、蔡澜并称“香港四大才子”。四个人里,文章写得最散淡的,当属蔡澜。蔡澜是个生活家,爱吃又爱玩儿。
金庸写过:“我喜欢和蔡澜交往,不仅仅是由于他学识渊博、多才多艺,对我友谊深厚,更由于他一贯的潇洒自若。好像令狐冲、段誉、郭靖、乔峰,四个都是好人,然而,我更喜欢和令狐冲、段公子做朋友。”
而对金庸,蔡澜充满敬重。前些年,他出版一部文集,序是金庸写的,前面十多篇文章,全部写的是金庸。此外,这里面也写到了古龙、黄霑、张彻、黄永玉、倪匡、亦舒、蔡志忠等一大票港台文化人。
蔡澜将这部文集,命名为《江湖老友》。
文集之中,收录了一篇《悼张彻》。张彻葬礼当天,大堂中一副对联写着:“高山传天籁,独臂树雄风”。高山,指张彻写的《高山青》这首歌,独臂,当然是说他的成名作《独臂刀》。
蔡澜问是谁写的,大家指黄霑。黃霑说:“我打电话给倪匡,问了他的意见。”
蔡澜问:“他怎么说?”
黄霑:“他大笑四声,说对得妙,改天我死了,也由你来写好了。”
结果,黄霑先走一步。
2002年,张彻的死,象征着一个旧武侠时代的结束。邵氏江湖,从此成为传说。2004年,黄霑突然因病去世,倪匡悲伤得三天吃不下饭。
黄霑的死,又带走了一片江湖。他的《沧海一声笑》《随遇而安》和《世间始终你好》,成了留在多少人武侠岁月里的回响。
时至今年5月,那个说“一见杨过误终身”的林燕妮也走了……
岁月不知情深,金庸生命中交过的一些江湖老友,已被时光一个接一个带走。前前后后,胡金铨走了、张彻走了、黄霑走了、林燕妮走了…每多一个人离去,仿佛都从金庸身上带走了一些江湖梦的碎片……
而至今日,金庸也已离去。
那个回荡过“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的江湖,渐次远去。一个武侠时代,不再是剥落几个碎片,而是拉上帷幕。
时光滚滚向前,告别迟早都会到来的。我想,如果我们不能再拥有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忘记。不要忘记从岁月里得到的深情,不要忘记我们拥有过的侠客梦想,不要忘记那个造梦的人。
白云聚散,人生别离,都是常事。
江湖道别长依依,我目送你远去。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