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流水—4
踏 进 社 会
高中毕业后在家的日子,除了老八老九两兄弟借些书给我看,其他就实在没事干了。最多就是帮忙一早去排队买猪肉,一般6点多就要去排队,一头猪就两块“板油”,就是排骨内面的肥肉,炸猪油是最出油的,谁都想买,一开卖就挤得不行,猪肉店9点钟东西就卖完关门了;碰到水产店有鱼卖,也赶紧去排队。水产店是国营的,一般卖“吊景”、“巴朗”(潮州音,广州人管这种海鱼叫“池鱼”)的海鱼,偶尔也会有“红昭”等其他品种,但都是比较低级的海鱼,那也是人山人海地抢着买。
每天看我妈手拽着有限的钱,天天在为吃什么发愁,我和我妈说:我来帮忙买一个月的菜。我可是干过几十人的厨房头的。我妈很高兴,给了我15元,作为一个月三餐的买菜费用,全家5个人,平均每天每人只有1毛钱的买菜钱。这一个月,我妈经常和大伯母说:我吃现成的。
我爸的8成工资38.8元支撑我们一家5口,那时有一个说法是一个人的最低生活标准是一个月8元,我爸的工资加上我三姐、四家绣花的收入,我们能超过这个标准,但真正还是入不敷出。隔壁叶家老奶奶是我妈经常去借钱的,每个月顶不住了,就去借2元、3元的。
1974年夏天暑假,我爸的朋友陈老师身体也不好,要病休,需要找人代课,他和我爸说让我去,我爸同意了。
陈老师的学校是潮安县郊区的“打索上埔”村小学。一天,学校的校长到我家,主要是来看我行不行,算面试吧。我爸叫我下楼和校长见了面,校长叫我拿些读书的笔记什么的给他看看,我说,已经全部清理卖废品换钱了,只有剩下一沓图纸。我们高中设有制图课,我自觉我画的图纸非常漂亮,不舍得扔,就留下了。校长说那就把图纸拿来看看,校长看完图纸就确定要了。
代课工资一个月27元。
“打索上埔”村小学有一位校长、一男一女两位老年教师、一位中年女教师、两位本村的青年男教师,加上我。全校一至五年级各有一个班,都是本村或临近村的孩子。
我教5年级(毕业班)的语文和任班主任,并兼一、二、三、年级的其他非主课程,排得比较满,只有四年级我没教过他们。
每天的来回路程确实是一个考验,在我家出来,走完约二分之一的下西平路,拐进南春路,走完整条南春路,上韩江的南堤,走南堤,穿沙滩,才进村子,单程不少于40分钟。
老师们的午饭方式五花八门,本村的回家吃饭,三位其他老师自带午饭,我和校长必须自己煮,就是煮了饭,叫学生去帮忙买点青菜,第一天,校长拿出家里带来的一个鸡蛋,煮了开水,把蛋打进去,搅散,没有放油,就放些盐,就多了一个汤。
其实我比班里的孩子也就大4—5岁,调皮的孩子会在班上对我说粗话,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好在两个本村的青年老师对我不错,会帮我,一听我说有这情况,马上把说粗话的学生叫到办公室,一巴掌就扇过去,我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是本村人,方式有些像教孩子,而不是教学生。
我在村里家访、出出进进,成了村民的谈资,特别是女孩子的指指点点,听说拿我和我班班长的姐姐开玩笑。
一天,在吃饭的时候,校长说起上面布置了开展示范课的要求,问我能不能讲一课试试,我觉得不就讲一课嘛,就答应了。其实我是不了解其中的曲折,初生牛犊不怕虎。校长为什么不找学校里的其他老师呢?他们都比我有经验!我没有去细想,回家和我爸说了这事,被我爸说了一顿,我说那我去推了吧,我爸说答应了就算了。
为了这一课,我认真备课,写了几页纸,哪里该板书都做了记号,上课那天,全校老师都来听我的课,有这么多老师坐在后面听课,学生们也是第一次,他们也紧张拘谨,课堂一点也不活跃,我讲的也放不开,第一个板书的词“盘踞”写后,后面的就完全忘记了。事后开会,年级大的男老师就说,才板书了一个词,我说全忘掉了。本来讲的好就上面来听课,幸亏我讲得不好,这事就不了了之。被我爸说的事一直不敢告诉他们。
一次大家在聊天,聊到一种神经方面的问题,我说某某校长的女儿就是这种情况。该校长也是我爸的朋友,他女儿也在代课,我爸知道这事情后也说了我一顿。
这两件事让我知道,有的事情该回避就应该回避;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一个学期的教书就要结束了,校长通知我,由于政策有变动,下学期的工资不是27元了,而是14元。我明确答复他,我不干了。放假了,我就结束我的教书工作。后来,他们又找到我爸,说他们去想办法,用其他渠道补足,维持27元,但我还是觉得不干了。
每月这27元,能帮上我妈的大忙,让她手头能宽裕点,但我决定不去,爸妈也没有再勉强我。
隔壁的吕二的家庭工场搞的越来越好,家里设炉子自己烧制绝缘瓷件,销路很好。朝雄手上有钱了,会约我和学铮去看电影,到了电影院当然是没票了,门口等退票的有近百人,密密麻麻挤满了电影院门口和马路。我们都是挤到检票口,朝雄和检票员谈妥,塞些钱给他,他就放我们进去,进去后站在旁边看,《朝阳沟》就是那个时候看的。一次我们三个逛太平路,到了“大餐室”,朝雄说要请我们吃东西,“大餐室”是潮州唯一一家餐厅,我们想着吃东西要花不少钱,一直推辞,朝雄坚持要请,三个人进去后,点了一碗“芋泥”(潮州的一种甜食),我们就阻止他再点,三个人三只调羹,吃着一碗“芋泥”,也花了朝雄大几块钱。后来,朝雄认识了一个女的,也带了我们去她家,大家还商量着踩单车去汕头玩,汕头距潮州39公里,我们6—7人踩着4部单车就去了,来回80公里,单车后面还得驮一个人,当天来回,年轻力气真好。这是我第一次出游。
朝雄的二哥也是下乡回来的,他二哥一些同样下乡回来的朋友,没事就到他们家喝茶,他们家就像农村的“闲间”(潮州乡下一种农闲时供大家聚集聊天的房子),人流不断,我在家没事也经常去凑热闹,我是小弟,就坐在角落听他们说。朝雄的爸爸吕二的烟抽的厉害,早上起床后的第一根烟点燃后,就几乎不用再费火柴,烟接烟一直点下去。我在那里跟着他们学着,摸了几种乐器,学算命。我还根据我家的像立式风琴一样的书桌,设计了一个台灯,一个在机械厂的哥哥还真帮我做了,在他的厂里利用空闲的时间,做木模、打沙模、铸生铁件,再上机床加工、电镀。这么费时费力的,帮我做成了一盏台灯,我很感激他。
二姐的乒乓球已经打得不错,二姐夫乒乓球也打得好,同在一个球队。球队要在汕头打地区赛,那时二姐刚生完儿子,乒乓球队安排一个刚进球队的女孩为她抱小孩,这个女孩是我的同学,我比较喜欢她。刚好我和朝雄到汕头玩,就去找我二姐,我见了这个女孩,也不敢和她说话。中午我和朝雄就在球队吃,没想球队有人说闲话了,说我们去占他们便宜。我生性就怕生,吃饭都不大敢夹菜,还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在以后的人生中,占小便宜的事能避开就尽量避开,自己吃萝卜干比别人请吃龙肉还自在。二姐的比赛又晋级了,要到广州打省赛,这次争取了我三姐去帮带小孩,让我三姐有机会游了广州。
三姐回城后也是没有工作的,主要在家绣潮绣,工钱也是绝大部分给我妈,自己留一点零花钱。一天晚上11点多,我在房间睡觉,听到厅里有“咚咚咚”的脚步声,是我三姐上姐街回来,还穿着一双皮鞋,皮鞋和地面的敲击声确实不一样,让人感觉神气起来。
1974年,潮州建了腰果加工厂,中国援建了坦—赞铁路,他们用腰果抵债。来的腰果是带硬壳的,腰果厂就是打开壳,把腰果仁取出来、烘干。腰果壳的汁有植物漆的成分,很多工人都过敏得很厉害,鼻青脸肿的。我三姐和未来的三姐夫都去了腰果厂。三姐去的第一年是临时工,第二年才转正。未来的三姐夫是在烘干车间,经常会偷带一些烘干好的腰果出来,我们也经常能吃到腰果,那时就说一粒腰果的营养相当于一个鸡蛋。
1975年上半年,潮州工艺厂的麦杆首饰盒国际订单猛增,需要增加工人生产,又没有指标,就成立了2个临时工性质的家属班组,我就到家属组干了。
我这个组是做盒子的麦秆画面的,一开始有10个人出头,4个男的,其他女的,我任组长,我安排了4个人做细工,切条是技术活,我自己干,其他人做较粗的工序,如:剥草、压草、贴漂成整板的草片。麦杆首饰盒的品种多,有各种各样的形状、图案。做成一个盒子的麦秆画面的步骤是:按样品领回已经染好颜色的麦秆,把麦秆挑开、压平、按图案要求,顺着麦秆的纤维拉成各种宽度的丝状、贴漂成整板的花纹,晾干;我切成条状,有的条状的宽度甚至小于一毫米,而且是横切麦秆的,难度很大,切的工具也是自制的;再交给细工贴到样纸上,成型。一切都必须和样品无异,才能经过验收。每个样品都预先定好用料和加工价格,验收成功了,就能按月按加工价格领钱。
钱领回来后就在组内分配,组内每个工种定了分值,比如我5分,细工4.5分,下去就3.5分、3分,全组的总分是确定的,钱领回来,总分一除,1分多少钱,每个人的收入就确定了。
做了一定的时间,就知道哪个稿件好赚一些,哪个稿件难些,每次去车间主任处领新的稿件,我会带两个做细工的姑娘一起去,一发现主任要写不好的稿件,她们就会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下笔,再指着好的稿件说:我们要这个我们要这个,我在旁边看着偷笑。
1975年的下半年,订单疯狂增长,需要大量招收做麦秆首饰盒的临时工,就把我家后面的书院池填了,搭了一个大工棚,做麦秆首饰盒的班组扩大到20多个,我们原来在厂部的两个家属班组也一并搬到书院池的工棚。
我们用的刀具是单面刀片,相当锋利,我一次在切麦秆条的时候,左手没压好,一刀拉下来,把左手大拇指的边切下一块肉来,我一看,肉还粘在刀片上,赶紧拿下来,对正伤口贴上去,包扎好,这块肉真长回去了,只是贴歪了一些,一边有疤痕一边突出来。
我们贴麦秆用的是白乳胶,用普通的有耳水杯装白乳胶。有时我们晚上加班,其他班组不加班,我们做累了,几个男的会玩一种自创的“功夫”,左手拿起水杯,右手食指横着向杯耳用力敲去,杯耳应声而断,当然,敲的是别的班组的杯子。玩得起劲,满工棚找有耳的杯子敲。
我这个组算是我领导有方吧,收入很不错,厂里有一官半职的领导,如车间主任等,纷纷把亲戚塞到我这个组,甚至乡下的亲戚也来了,我去代课的陈老师的女儿也到我这个组了,达到20多人,但我们的收入一直维持不错,我这个组长一直维持在每月70—110元之间。细工拿我的9成。但也辛苦,经常要加夜班。
人多嘴就杂,后来增加的细工中,一个女孩她姐和我四姐是同事,时不时老闹别扭,和她一起进的另一个女孩做她的跟班;有一个蝴蝶的盒面,比较难做,细工每天的工作量跟不上进度,我就安排他们晚上拿回家做,按完成的量折算工时,所以他们几个细工那个月的收入比我还高,干粗工的人就有意见了,一些农村来的就在发牢骚。不管是闹别扭也好,发牢骚也好,我一概不理,工作别拉下就行,她们也不敢大闹。20多个组,我的组在20多个班组中,收入一直是数一数二,还有意见,你就到其他组去好了。
在加工麦秆画盒面的时候,有的稿件会用到特殊形状的麦秆件,这就需要另外的师傅,用特殊的刀具凿刻出来,这些师傅中有一位60多岁的,算是老艺人了,脾气很不好,就算正式职工都很怕他,但我和他的关系一直很融洽,他对我很好,他还对我说:你以后会好的。
1975年初,周恩来逝世,民众都在说可惜了。
我爸有诗悼念:
《悼周总理》
死生皆有幸 千古几能俦 噩耗传寰宇 隐忧遍九州
惜乏回澜意 恨无宰世谋 竞竞重得失 功罪付山丘
能赚钱了,手上多少有些钱了,但我几乎没买过什么零食。几姐弟也都有了工作,家境慢慢好些,家里买了缝纫机,三姐开始学裁剪,自己买布做衣服。
吕二的家庭地下工场越做越好,下乡回来的二儿子负责跑经销,要到上海出差,我托了他帮我买一件衬衣,这是我买的第一件衣服,也是我大学毕业前买的唯一一件衣服。衬衣是浅浅的青蓝色,花了16元。衬衣最容易磨烂的是领子,为了让这件衬衣寿命更长,我让我三姐用浅色的格子布(找不到其他纯色的)做了一条小领,垫在里面,这样,衣服和脖子就不会直接摩擦到。一件纯色的衬衣装一条格子的领垫,当时是挺滑稽的,不过十几年后,参加苹果服装的记者招待会,他们送的苹果上衣,也是在纯色上衣的下领处,设计了一条格子下领,我可以算是他们设计师的鼻祖吧。
那个时候,潮州人穿衬衣是整件衣服都放在裤子外面的,对下半段束在裤子里面的都取笑叫“欻亩哈”(潮州音,取老婆系法的意思)。到省歌舞团的同学回潮州探亲,就是把衬衣的下半段束在裤子里的,我们同学之间都当新闻在说。
我家在潮州的亲戚不多,一个姑妈、一个姨妈,一个不是直系的姑妈(就是父亲在香港的,解放前打游击的那个),还有一个叫珲姨的,她是潮州沦陷时期,我妈她们家到乡下避难时,乡下的邻居,后来嫁到潮州市内,我妈和她一直有来往,小时候,我妈去她家会带上我,她有一个儿子叫宏光,比我大几岁,算表哥吧。我上初中后,有时候会单独去找这个表哥玩,他会带我去韩江钓鱼,谁也不敢告诉家里说我们去韩江边玩了,所以,钓了几条小鱼。也不敢拿回家,就挂在太平路的一条电线杆上,然后各自回家。这个宏光表哥后来到潮州纺织品公司工作。
宏光表哥的公司有一个布匹仓库,看仓库的是几个年轻人,和表哥关系很好,宏光表哥带我去仓库玩之后,晚上我有空就会到仓库去,宏光表哥一般都在。我工作后,有些钱了,也该为自己做些衣服了。仓库里来了哪些好点的布料,我都知道,适合的我就会买,让我三姐帮我做衣服。那时军绿的布很时髦,很难买,我有这关系,也帮同学、同学的姐姐买了不少军绿布料。
一次仓库来了一种黑白线混织的比较花的布,很多人都觉得太花不敢买,我买了,还自己设计了一款上衣,我和三姐把这上衣做成了,当时是标新立异了,这件衣服多年后在上海读书的时候穿,上海同学一看都哇了一声“嘎花”(哇,这么花)。在那个满街都是黑灰的年代,确实很花。
接着,求了宏光表哥帮忙找了一张手表票,在潮州百货大楼买了一块上海手表,花了120元。
我也学了车衣服,我自己的衣服一般是三姐帮我裁剪,我自己车,难度大的才叫三姐车。
一次在车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车针在食指尖插进去,断了,再从同一个口插进去,从另一个口出来,又断了,在食指上形成一进两出3个口,两节车针形成A字型陷在肉里,第二节比较容易就拔出来,第一节就麻烦了,断口在肉里,另一头只露出针尖,只好用指甲钳钳住针尖,用力往外拉,把创口撑大,才把断针拉出来,疼啊!没去医院,家里也没其他人在,都是自己操作,最后上点家里的便药,包起来,又继续车衣服。
慢慢地,邻居也会拿布来,叫帮忙做衣服,邻居相互帮忙的,不计较的,有些细心的邻居会拿一粒线来。一次,隔壁的叶家拿了一块蓝色布来,要给他家三个儿子中的老大老二做裤子,三姐手上还有几件别人叫帮忙的,我自告奋勇说这个裤子我来做,我自己裁剪。我量了两个小孩的尺寸,画好裁剪样,感觉布有多,就量了老三的尺寸,做了三条裤子,但臀围不是传统的很宽松的那种,而是比较贴身的,不知道他们背后会不会骂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裁剪衣服。
车衣服的最高难度应该是中山装,有四个口袋要开,四个口袋盖子要服帖,成型后四个口袋看着要对称整齐。我帮同学的父亲做过呢料的中山装。
这个时候,我家鞋店原厦门分店的伙计和我爸联系上了,他已经在厦门百货商店上班,那个年代,日用品的供应还是紧张的,当知道他能帮忙买的时候,我爸就忙开了,先登记谁要什么,再汇总寄过去,东西寄来时再逐个发,收钱,忙得不亦乐乎,前后买了几批,每批单人字拖鞋就有40多双。我也买了两双皮鞋,一双正皮,一双反皮,和我爸共着穿,朋友到我家玩,看到两双皮鞋,都开玩笑说要是有重要事情,可以找我借皮鞋。
我想买部单车,单车是要供应票的,我在潮州搞不到,就让我爸试着问他能不能帮忙买,他答应了,单车寄来时,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跑车头、硬刹车(像28寸的刹车一样)26寸,尾反光灯也是流线型的,漂亮极了,全潮州独一份,骑出去,100%回头率,看到都会说“雅死”(潮州话:漂亮极了)。
生活的好转,一些风俗也慢慢恢复,过年到亲戚朋友家拜年就是比较主要的风俗。潮州有一句不是很好的俗语“有心拜年初一二,无心拜年初三四”,就是说如果你年初三以后才到人家家里给他(她)拜年,就不是真心去拜年了,所以,初一、二,你必须将你要去拜年的亲戚朋友走个遍,并不宽敞的街上人满为患,加上有单车的人多了,没有单车也借一辆,因为一天可能要走10家8家亲戚朋友,走路都塞是经常发生的。
1977年初,我三姐结婚。也是很简单的婚礼。
1977年10月,宣布恢复高考,我家是我四姐和我两个子女,我四姐有工作,那我就是上山下乡对象,不能参加高考,那时我四姐已经确定了对象,如果四姐打了结婚证,那家里就我一个,就不属于上山下乡对象,就可以参加高考,但那个时候提倡晚婚,男的25周岁,女的23周岁才能结婚。我四姐去二轻局开证明的时候,说还差2—3个月,不能开证明。找了熟人去和开证明的那个人疏通,他说:行啊,叫她来吧,四姐去找到他,听到的是一堆道理,不给开;又找另一个熟人去说,也是答应说:叫她来啊,四姐去了,他又是不给开证明。事后,四姐的一个同事听说这事,和四姐说,你蠢啊,不会送点礼?他就是等着你去送礼的。因为这个人也是管房子分配的,这个同事送了2斤鱿鱼干,房子就拿到了,开个证明不小事吗。
由于没打成证明,四姐的结婚证也打不了,那么我就是上山下乡对象,不能参加高考,我的77年高考就这样落空了。
有空我会去在加紧复习的同学家看看,我的好同学陈梧也在紧张复习,他的父母都是老师,有资源,都是把老师请到家里一对一复习的,看着真羡慕,可是77年陈梧没考上。
我的另一个同学阿鑫,他原来有一个女朋友,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进了上海第一医学院,阿鑫感觉这关系很难再维持下去了,77年的恢复高考,让他又燃起希望,他的第一志愿就是上海第一医学院。老天眷顾,阿鑫如愿以偿,考上了上海第一医学院。在我高中毕业后继续交往的这些同学中,除了阿鑫,其他人都没有考上。
那时候感觉上海是遥远的远方,送阿鑫走,真觉得下一次见面要等他毕业后了。
1978年过完年后,四姐到年龄规定可以打结婚证了,我也顺利报名参加1978年的高考了。
从报好名到考试,也就三几个月的时间,工艺厂的工作暂时停下来,全力投入复习。
报完名后,我面临了新的大问题,我基本没有复习课本或资料,我四处借书,找那些不参加高考的同学,看看他们的课本还在不在,我三姐夫是老高三,他居然能找到两本他当时的课本,其中一本是物理课本,这可帮了我大忙。
看完老高三的物理课本,才知道,我的大问题还在后头,这课本中90%是我没学过的。我高中的物理,就学了电动机、磁场、农村有线广播,老高三的物理却有电子什么的,我完全陌生的内容,没办法,只能靠自己自学,没有老师可以问,没有同学可以交流,我硬是把这老高三的物理课本啃下来了。
同学阿壁有一个祖屋,平时没住人,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白天就都去他的祖屋复习,有个交流,也不会太闷。晚上就在家里复习,潮州是经常停电的,点着煤油灯复习就变成常态了。
拿到准考证,我的准考证号是123456,我还觉得很顺的,是不是意味着我这次高考的顺利呢。没想到,人生中的第一次大难已经开启。
1978年的高考,我的分数是331分,在我熟悉的朋友中,上300分的有5个人,最高332分,最低301分。1978年的重点大学分数线是340分,我的分数算是非重点大学类的头,相当于现在的二本头。
填志愿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还老在开玩笑说:勘探的经常跑野外,大腿要很粗才行,我们不行;公安检察类的,成天要拍桌子拍凳子的我们也不行。填志愿的时候确实伤脑筋,我填了前四个志愿之后确实找不到了,第五志愿填了长沙大学的数学专业,但我数学考得不好,想着到第五志愿了,基本用不着的,无所谓。
考完试我就继续上班赚钱了,边等着录取的消息。录取通知书陆续到了,332分的朋友去了上海海运学院驾驶专业、317分的朋友去了广东药学院、阿亮去了汕头医学专科学校,5个上300分的朋友,除了我,其他4人都录取了,我落空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
命运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几乎一筹莫展,那个时候,也就去招生办问一下,他们当然也回答说“不知道”,这就是全部答案。我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我爸也运用他的关系去打听,终于有点消息,说潮州去“抛卷”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我爸的学生。那个时候的录取是:每个城市派两个人,带着全城市的考生档案去参加录取“集市”,(姑且叫集市,也像展销会,每个城市一个摊位)要招生的学校代表自己去找城市的代表要档案,比如,“中大”要在潮州招2个人,他们就在潮州摊位要5份档案,留下2个他们要录取的,其他3个档案就退回来,潮州这派去的代表就是“抛卷”的,给档案的意思。
我爸的学生看了我的档案后来回复,我的5个志愿,只送了第五志愿的长沙大学,被退了回来。而且,我的档案封面上被写了一句关于身体方面的话,原话我爸的学生没有传得很明确,大概就是身体有些不大好的意思,这也许就是前几个志愿没有送的原因。
我记得我们在体检的时候是全脱光的,我那年22岁,体重才只有99斤,确实轻些,体检医生还要捏一下阴囊,然后医生写上“精索静脉曲张”。这是我体检中唯一的问题,会不会被不懂的人理解为有重大问题,而特意在档案封面做说明呢?我们没有去追究谁写的,追究他到底有没有权力这样在档案封面乱写,这要归结于我们有逆来顺受的品质。一家人沉焖了好多天,但风雨还在继续。
接下来,补录工作开始了,补录人数倒是有大好几百,但学校和专业都很差,至少是我觉得差。“潮州韩山师范专科学校”就补录几十人。在补录学校中,我只看中湛江水产专科学校补录的2名制冷专业的,其他都不喜欢,所以,填志愿的时候就只填这一个,其他全部空白。我是知道我的分数对这个学校是绰绰有余的,但这个学校会来潮州取档案吗?他们有可能去汕头、去揭阳取档案,我不知道,所以,再次落空的概率非常高。如果我加填了潮州韩山师范专科学校这种三、四流的专科学校,第一时间就会被他们录取,但我不愿意读这些学校,感觉不像读大学,我也不愿意教书。
我爸不想我失去读书的机会,他说:你现在没有正式的工作,有书读你还不去。我爸是教师,我大姐是教师,我堂嫂是教师,我家的教师太多了,我和我爸说:我不愿意教书。我爸就没有再说什么了。我大姐也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两姐弟几乎要吵起来,大姐气得头上冒烟走了。
去招生办交志愿表时,收表的老师看我的表下面全是空的,就问我其他志愿不填啦?我说其他学校不想去。他看到“是否服从分配”一栏也是空的,就说,这栏空着,也会按照服从分配处理的,我说我不服从分配,他说那就应该填上“不服从分配”,我和他借了支笔,当场填上“不服从分配”。
和我预料的一样,我再次落空。经过这样的打击,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打倒我。
考了331分的二本头,落榜没书读,我再次拿到潮州独一份。敢在那个年代填“不服从分配”,又是一个潮州独一份。
我收拾心情,继续上班赚钱。
麦秆首饰盒的国际订单有所减少,加工班组也减了10个班组左右,我们是家属班组,当然不会减了我们,但我的组细工中有些人找到工作就陆续走了,也进了一些新人。我在家复习的几个月,找了一个年级比较大的大姐做副组长,我不在就由她负责了。
一次到阿亮就读的“汕头医专”学校玩,阿亮的同学都对我指指点点的,我觉得奇怪,我和他们不认识,阿亮告诉我:他们知道你的事。原来我331分落选的消息早在“汕头医专”校园里传开了,一些同学也特意跑来看我,因为331分高出汕头医专的录取分数线很多。我都不知道自己名声在外了。也是,这样的分数没有书读,失去了从待业青年到大学生的重大超越,失去了改变人生的机会,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代绝对是大新闻。
那时的我单纯,想法单一,没有应对事情的经验。如果这个事情放在读大学之后,我会在补录的时候,填完志愿后,亲自跑一趟湛江水产专科学校,向学校的招生办自荐,情况可能就大不相同了。
我的好朋友陈梧,尽管是父母把老师请到家里,一对一地辅导,77年、78年都因为分数太低,落榜了。
1979年来了。
我又报名参加高考,按照1978年的经验,我在考试前三个月停工,全力复习。1978年在朋友祖屋复习的几位,除了考332分的那位到上海读书,其他人又汇集在一起复习,也有新朋友加入复习的队伍。
由于复习过一年,已经没有生、难的内容,基本是温习,数学的验证“勾股定理”一题,是有空就演示一遍。
考试的时候,一打开数学卷,看到有验证“勾股定理”一题,真高兴,赶紧下笔,谁知道,平时不知做了多少次的题,居然卡壳了,老是做不出,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赶紧扔下,做其他的题,2个小时到了,试卷的最后一页都没时间看,临交卷时匆匆看了一下,最后一页是应用题,不难,只要列出公式就有分数,但已经没有机会下笔了。
1979年我的高考分数是293,重点学校的分数线是300分。我两年的水平基本持平,都是2本头。我一直在想,如果验证“勾股定理”一题发挥正常,我起码还有20分钟以上的时间去做后面的题,在数学卷上再拿10分是没问题的,那我的总分就会超过重点线的300分,我上的就是重点大学,走的人生道路就会完全不同。今天这个结果,应该是命运早就为我规划好的一条路,我只是把它走下去而已。
又到了填志愿的时候了,1978年考332分,到上海海运学院驾驶专业读书的阿伟放暑假回来了,他说就报上海海运学院,我说我不喜欢上船的专业,太辛苦,有没有岸上的专业,他说有啊,像“水经”、“水管”就是岸上的专业。我去看了招生的报纸,确实有“水经”、“水管”的专业,就填在第一志愿上。 “水经”、“水管”专业是什么专业,当时完全不知道。
我爸去找了1978年去“抛卷”的学生帮忙,这学生说1979年要轮别人去“抛卷”了,但他可以叫去“抛卷”的同事帮忙。我算走了一条好路子,但关键还得上海海运学院有到潮州摊位去取档案。
录取通知陆续来了,等通知的日子也是难受的。大姐夫已经调到饶平县人民医院,大姐说会录取的,一起到饶平玩几天吧。
陈梧的爸爸在招生办帮忙,我临去饶平,特意去求陈梧,让他爸爸帮忙留意我的录取通知。
在饶平玩了几天后回来,第一时间去问陈梧,他说没有消息。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踩着单车去位于南春路尾的招生办。招生办外墙贴满了录取通知,每一张的格式都一样,上面是“某某学校”,下面是“录取学生名单”,看了所有通知,确实没有“上海海运学院”的,我又仔细地看了所有的通知,终于在一张通知的下角上,看到另外加上的字“上海海运学院”和我的名字。大概觉得“上海海运学院”只录取我一个,不要再浪费一张纸,就在一张剩余空白比较多的其他学校通知的角落里,写上“上海海运学院”和我的名字。你说我碰到的都是什么事?!“上海海运学院”在潮州只招我一个,我又拿到一个潮州独一份。
看到有了,我放心了,回家吃了早餐(粥)就上班去了,我的镇定,我自己都佩服,上班到10点,和班组的人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就去了招生办取录取通知书。招生办的人一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就是去年“不服从分配”的那个!我才知道,我去年的“胆大妄为”让他们记了一年。当然,他们也祝福我,“上海海运学院”和“潮州韩山师范专科学校”的差距实在太远了,而且,在我的心目中,只有到广州、上海的地方读书才是真的读大学。
好朋友陈梧77年、78年报考的是理科,因为分数太低没上录取线,1979年他不敢再报理科而改为文科,终于也被录取了。
我拿到录取通知的第二天,驾驶专业的阿伟的父亲到我家,说接到阿伟的信,特意来告诉我,我被录取了。原来,上海海运学院1979年到广东招生的老师,就是阿伟驾驶系的主任,他录取完一回到学院,阿伟就去问他,有没有录取到我的名字。因为我的名字比较特殊,属于难僻字,一帮人不认识那个字,看过了印象会比较深,主任告诉阿伟,有这个人,已经录取。阿伟马上写信回家,让他爸来告诉我。朋友的关心之情浓浓的。
回工艺厂办理工作交接的时候,想起了老艺人老伯,他一直很关心我,我想告诉他我考上大学了,可没找到他,因为我们后来又搬了一次工地,他就没跟我们一起搬来,也许年纪大了,退休回家吧。这事我一直很遗憾,他能知道我考上大学,会高兴的。
我抓紧准备行装,衣服这几年是做了一些,就没有买。妈妈说,上海冷,要准备毛衣,我们就在潮州百货大楼买了蜜蜂牌毛线(上海牌子,当时最好的毛线),我妈加紧织毛衣。二姐夫也翻出一件旧棉袄送给我,虽然有点小,但如果冷起来也好顶一下。
我和爸爸说,能不能向香港的老叔讨一个计算机(器),老叔回信说他的生活也不宽裕,言下之意是不能去讨要东西,但还是把计算器寄来,还是一个带函数的计算器,我既高兴又为我们的讨要被老叔说而心里不好受,幸好我们讨的不是吃的不是用的,而是学习用具。这事我记一辈子,也再没有(其实也不需要)找别人要过东西。
我在家会唱几句,属于自娱自乐的,好歹有个声音,不至于太孤独,唱的不咋的只有我自己知道,但还是喜欢唱的,我把我姐的两本歌曲也装到行李中。
要准备路费,也要带些钱到上海,妈和我说,还是把我用的单车卖了吧,我知道妈的手上也不宽裕,就把单车卖了。
我的好同学阿发,他姐和我四姐一批考试,进了潮州彩瓷厂,他也借这关系进了彩瓷厂,我要上学,他特意烧制了两个杯子,杯子上门烧着一行字“送许彧赴沪海运学院”,这是多么走心的一份礼物,在70年代,是一份大礼!
我是1973年高中毕业,6年后的1979年上大学,23周岁,算是大龄大学生。一天,两个小青年找到我家,他们是应届毕业生,考上了上海铁道学院,由于年纪比较小,希望和我结伴一起到上海,路上有伴当然好啦。其中有一个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估计是他爸爸查到我的资料。
我的行李是爸爸年轻时用的真皮大皮箱,和一个绿色的双开门的小矮木头柜子。大皮箱的拉链被老鼠咬过,正好咬在拉链的末端,开启时拉链不能拉尽,否则拉链头就会掉出来,我硬是用针线把这拉链修得勉强能用。大皮箱和小木头柜子,往后陪了我几十年。
1979年9月14日,我告别了家人,带着两个小青年,踏上了上海的求学之路。我爸赋诗一首:
《七月廿三日送彧儿就学春申海运学院》
华年怀素愿 偃仆未能偿 瞬息老将至 苍苍顾影伤 人生多失意
世事总茫茫 祖泽未凌替 喜看庭桂芳 后人蒙启迪 老迈足初望
负笈春申去 应知途路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