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奉山三十二岁,祖籍燕京,隶属汉八旗镶黄。光绪二十五年父亲石振威调任奉天,司都统职,举家搬迁至此。
奉山自小读过私塾后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正经事一样不会,纨绔子弟的勾当样样精通。
十八岁时家里给说了房媳妇,娘家也是门庭显赫可谓门当户对,岳丈大人虽没什么功名但祖上于朝廷有功,封了个千户,家里金银成山米粮成垛。
当家的文成毕文老爷育有一儿一女,长女文珊通四书懂六律家教甚严,许给石家也是想借点势力保自己平安。次子文澜小姐姐六岁,被文老爷子娇生惯养,书没读几本却是浑身的臭毛病,家里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就跟土皇帝一般。
两家都不缺吃喝,日子过的富足,石奉山的母亲钱氏是汉人,讲究没有满人那么多,奉山两口子在都统府里单住个套院,
除了早晚给父母请安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白天文珊在家做点女红摆弄摆弄花草,石少爷则酒肆茶楼书场戏院来往穿梭,街面上送个外号:奉天大少,在奉天城就没有他不敢花的钱,没有他不敢去的地儿,没有他不敢办的事,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宣统三年闹革命党奉天城也不消停,石老爷子命奉山两口子到乡下文老爷家躲躲,怕奉山跟着起哄把自己搭进去。
两口子拿了些简单的衣物,也没想住的太久,家人把他们送到就回去了,也没留随身的丫鬟婆子,岳父家的佣人多的是,使不完的使。
两人入秋时候去的,住了好些天有点腻了,奉山不认为是城里混乱老爷子才让自己下乡,一直认为是怕自己花天酒地伤了身子不能给石家留个一男半女,这些天也没什么地方折腾倒是养精蓄锐,于是开始琢磨回奉天城了。
石奉山吃完早饭,捏着南泥壶在院子里透气,时不时喝上一口香茶,文珊正在摘掉花草上面的枯叶,奉山开口道:“我说太太,咱们在这住些日子了,城里也没什么乱子,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文珊抓着一把枯叶走向葡萄坑,一边往里面扔一边答:“公爹没令儿谁敢回去,要回你自己回,我可害怕。”
奉山喝了口茶水在嘴里漱漱,文珊让他不要乱吐,青砖漫地的院子刚扫干净,奉山顿了一下,仰起脖子把茶水都咽下去了。文珊正要说他几句,小院门口有仆人来报:“姑爷,小姐,城里都统府来人了,老爷请二位速到前厅。”
奉山把南泥壶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展展长衫:“瞧见没,只要我心想的事它准成,我爹差人请我们来了吧,三天不见他就想我。”
奉山在前面走,文珊紧随其后,两个人三转两转到了前厅,给老爷太太请了安,文老爷让他们坐下,奉山一瞧来送信的是家人石锁,看面色有点慌张,心中稍微感觉不安。
文老爷和文太太坐在厅里主位,一左一右,奉山和文珊坐文老爷右手,石锁坐在文太太那侧,见少爷和少奶奶进来慌忙站起,都没来得及请安就开口道:“少爷,大事不好了。”
奉山心里有些准备,可这大事不好会是多大的事:“慌什么,慢慢说。”
在岳丈面前不能惊慌失措,本来岳父岳母就看自己别扭,如果再流露出担不起事那就更跌份了。
石锁看了眼文老爷文太太,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奉山心中一动,怎么着,我爹过世了?想想自己运气没那么好,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有话说话,嚎能顶什么事。”在岳父面前必须得撑住场面,其实自己腿肚子已经开始抖了。
石锁收住哭声:“我们家老爷太太被朝廷下狱,石府所有财产罚没充公,佣人家眷遣散,咱们石府...没了。”啊?!偌大的都统府没了?石奉山脑子嗡的一声,险些栽倒,文老爷赶忙问道:“是何罪名?”
“传圣旨的说我家老爷统兵无方,纵容下属私通乱党,图谋造反。“石锁答道。
文老爷又问:“石都统现在何处?”
“老爷太太均关押于奉天牢城营,三日后押解进京由皇上发落治罪。”
这通话下来石奉山可就傻了,恍如隔世。文老爷跟太太对了下眼神又一起看向石奉山,见石奉山已是六神无主便又问石锁:“我来问你,这里面没我们家姑爷什么事吧?”
文老爷问的话也是全家人想问的话,皇上下旨捉拿的钦犯任谁都救不出来,逍遥法外的嫡亲又会怎么样呢?石锁言说临来前太太嘱咐让少爷和少奶奶出去避避,圣旨中没说株连九族,可谁能保证当今皇上不会变卦呢。
文老爷那是吃过见过的主儿,听到这心里就有了点数,从家人石锁嘴里再问不出什么详细,于是就想关门送客,转向石奉山道:“贤婿,事不宜迟,你得赶紧躲藏。”又对石锁道:“你即刻回去打探,还有什么消息抓紧回来禀报,去吧。”
不容石奉山细问,文老爷就打发了石锁,为什么?眼下石家被皇上下狱,这门家业就算败了,谁都救不了,只怕问多了引发石奉山搭救父母的心思。
搭救皇上的钦犯,那得多少银子,姑爷拿不出钱来,都得自己个儿出,那是个无底洞啊,况且银钱花他个无数也不见得能把人救出来,再被牵连个反清余孽更犯不着。所以只想打发走石锁,再想辙安排姑爷避难。
岳丈请走石锁,石奉山心里乱的如滚油煎熬,一万个念头不知道先提哪个才好,见石锁要走也顾不得方寸已乱,说了声自己要送上一送就跟出来了。
官宦人家哪有主子送奴才的,文大老爷很不高兴,一抖袍袖与太太回转后宅,文珊也是手足无措,文太太使了个眼色让文珊跟着,文珊左右为难不敢违背母命,随二老回转后宅。
石锁见少爷跟自己出来就挤了下眼睛,奉山明白这里面有事,两个人出了府门后面有家人咣当一声将府门关闭,石奉山明白以后的日子恐怕要不好过。
按理说姑爷送客,仆人得站门口等着,姑爷返回府内才能关门落锁,现在可到好,当着客人面就给姑爷脸色看,八成是文府上下都知道石家败了,以后这姑爷与乞丐无异,不给他面子又能怎样。
二人紧走几步来在一处僻静所在。
奉山问:“我爹在朝中有些旧识,我若进京上下打点能否救老人家性命?”
石锁道:“少爷您糊涂,圣旨虽说是皇上頒的,可您得知道,当今朝廷当家的是老佛爷,这旨意是她下的,老佛爷一言九鼎,谁敢找她说情,再则说得多少银子才能买动说客,咱们现在除了这个什么可都没了。”
说罢从怀里摸出一页折好的纸片递给奉山:“少爷,太太出门前急着塞给我这个,是间院子的地契,太太说你岳丈爱财,石家败落恐你日子难过,如果在这呆不下去就回奉天,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到那时再找个事由寻口饭吃。”
奉山接过地契展开看看,上面写着地址,还有买卖人及保人的签名手押,收入怀中还不死心:“谋反之人又不是家父,家父顶多也就是玩忽职守,不该有性命之忧,待我向岳仗借些银钱,你与我一起进京搭救我爹我娘。”
石锁看奉山这死性劲,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的少爷呀,平日你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外面世道险恶你哪里知晓,老爷这场官司不单是私通乱党那么简单,定是得罪了朝中官宦,人家不但是报仇还惦记咱们那份家业,你听我句劝,我这就回去打听消息,你赶紧找岳父寻个藏身的地方,待风头过去再做打算。”
送走家人石锁,石奉山敲门回府不表。
文珊随着父母回后宅,一进门文老爷不乐意了:“平日里到处假冒公正得罪人,这下好了,仇家下腿使绊子人财两空,什么勾结乱党,这年月谁不勾结乱党。”
文珊接过话头:“爹,咱们得想法子搭救我公婆二人,咱们可是至亲。”没等文老爷开口,文太太也不乐意了:“闺女,你就开开窍别傻了,皇上那是金口玉言,说治谁的罪就治谁的罪,哪个敢去说情,慢说咱们没钱,就算有钱也捞不出来呀。”
听母亲说家里没钱文珊就明白了,不再说话,文老爷又道:“太太,一会帮他们收拾收拾,我修封书信差人送他们去棋盘山向阳寺,让他们在那暂避几日,风头过了再接回来,平日里我们在那也捐了不少香资,荒郊僻壤的就不用带钱了。”
文家老爷太太是出了名的小气,对自己女儿也是如此,文珊不敢多问,只盼这场灾难别烧到奉山身上就好。
文太太和文珊出门安排仆人收拾行李准备动身,院子里正遇上石奉山从府外回来,奉山想去跟岳丈大人攀谈几句,把家里事儿跟老人家商量商量,刚要奔向内宅屋门,文太太说话了:“奉山啊,你岳父让你们两口子出去避避,赶紧回屋收拾东西,我这就安排车马送你们过去,麻利儿的吧。”
奉山一听这话头就明白岳父是不想见到自己,看了眼文珊,文珊低头也不说话,摆明了也是无能为力。
唉...走吧,亲爹亲妈都借不上劲,二回父母就更别提了。
长话短说石奉山两口子被送到棋盘山向阳寺,一住就是三个月。
这期间武昌发生了革命党起义,大清朝摇摇欲坠,转过年初看石家的案子也处理完了,大清的官员都在自保,没人再找石家的麻烦,文老太爷派人接石奉天和文珊回家,眼瞅着就要过春节得赶上一家人团聚,两口子几个月来轻衣素食熬的够呛,春节不春节的无所谓,有口酒喝有口肉吃才最重要。
回到文府见过二老,文老爷和文太太也不多言,让他们两个还回自己的院子居住,进到屋里发现家具饰物少了几件,两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正所谓在人矮沿下怎敢不低头,以后的日子还长,这点小磨难都不能忍受还怎么活呢。
晚上文老爷摆了一桌酒席给二人接风,酒席间处处透话让石奉山回城里谋生,文太太也夹枪带棒说老爷们娶了媳妇就得养着,整天介在娘家吃香喝辣让人家笑话。
石奉山没钱没势就没有底气,任二老挖苦也不吭声,待桌上没人说话才开口道:“家门不幸,多亏岳父岳母大人照料才躲过一劫,眼下小婿没什么营生,也没有本钱,回城实在无法生活,还望二老体量,容我们夫妻暂留几日,我回奉天城找找朋友,寻个事由也好赚钱度日。”
石奉山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说过这么低三下四的话,在向阳寺住这几个月可把他住怕了,粗茶淡饭无酒无茶,日子过的跟乞丐的区别就是稍微有点体面,那伙食真不是人吃的,现如今很怕被撵出去,说几句怂话保住饭碗,这不是耍光棍的时候。
文老爷闻言有些不屑:“你在城里的朋友都是什么货色不用我说,找与不找没什么分别,你也念过几天私塾,不如找个学堂教书育人倒保靠些。”
文太太接过话茬:“咱们家闺女嫁到你们石家没享过几天清福,到现在也没个一男半女,知道的是你不招家贪玩,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家孩子不会生养,这样下去不光断了石家香火,连我们文家都脸上无光,咱们可是正派人家,总是这样万万不行。”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奉山,奉山只能闷头喝酒不敢插言,文珊听出话里有话,爹妈这是想把自己领回来将石奉山扫地出门,爹妈势力,石奉山也不是干活的人,假如两口子被赶出去,一时半会儿真没饭辙,与其饿死不如忍气吞声再捱几日,跟奉山商量个主意再说。
桌上四人各怀心腹事,这饭吃的没什么意思,奉山两口子真是有日子没见过荤腥,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文老爷和太太看着既心疼又厌烦,心疼的是自己姑娘受了罪,烦的是这姑爷吃相难看越看越别扭,老两口正要对奉山怼上几句,忽然屋门口有人高喊一声:“姐夫,你可回来了,我等你等得不耐烦了都。”欲知来人是谁,咱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