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记不起爷爷具体的样子。努力回忆,只想起了他颤颤巍巍的佝偻的背影和浑浊的眼睛。
爷爷和我的生活鲜有交集。对我而言,他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他是个异乡人,辗转各家量体裁衣,是个手艺精湛的裁缝。后来有个机会,进了乡镇合作社,成了有工资的人。他自认为自己吃上了公家饭,不用担心饿死。却在晚景凄凉时,差不多被饿死了。
爷爷第一房妻子死后,娶了小他十来岁的我的奶奶。继母难当,加上继子舅家的胡搅蛮缠,爷爷的是非不辨一味纵容,奶奶的倔强不服软,总之,尽管他们在又生了我的父亲之后,仍把婚姻家庭生活过得冷若冰霜,一地鸡毛。最后奶奶决绝地带上父亲,另立门户,一个住前院,一个住后院,老死不相往来。
在我的童年印象中,我的爷爷总是佝偻着背,拄一根竹杖子,趿一双没了后跟的破布鞋,大概是中风了,身体抖抖簌簌得厉害。他在大伯家日子不好过,工资卡早早被控制,大伯母尖酸刻薄,凌厉而工于算计。大到山林椽柱,小到稻杆茅柴,无不算计,甚至水缸里的水,柴堆里的柴,糖罐里的糖,鸡屁股里的蛋, 都算得牢牢的。有一回,母鸡没按她的计划下蛋,爷爷就被怀疑偷吃了,被诅咒了一晌。 当叫骂声穿透过院子传入我们的耳边时,奶奶关上门窗,默默地上楼焚香诵经,家里格外的安静。
在鲜有交集的日子里,我清楚地记得两件事。在我五岁时曾经寄养在我的大田娘姨家。娘姨带着我赶市遇上了爷爷。爷爷越过重重人群惊喜地叫我。在娘姨家,爷爷喂我吃面条,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说话,我仰着头听他含着泪哽咽着和娘姨说着话,爷爷临走前给我买了一包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后来过了一阵子回到村子里,再见到爷爷,我惊喜地想扑上去叫,爷爷却急匆匆地躲闪了,我被奶奶狠狠地拉开了,留下了一肚子疑惑。
在我六七岁上幼儿园时,每天要独自一人搬大小两个凳子去上学。力气小个子矮,总是费劲地把大凳子先搬十来米远,又回头搬小凳子,如此循环,累坏了。有一回我正满头大汗搬椅子时,爷爷来了,他轻轻松松地帮我搬大凳子,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搬小凳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一连几天,爷爷都来陪我搬凳子上学,我给爷爷看老师发的奖状,我们悄悄地彼此喜悦着。好景不长,怎么的,我们的小秘密被伯母家堂姐发现了,于是爷爷被骂"吃自家的饭,干别家的活",爷爷又被咒骂得里外不是人。好在我也快快长大了,也有力气搬得动凳子了。
爷爷越来越老了,日子也越来越难了,他 好几次颤颤巍巍地走三十来里路去舅公家,一次次 忏悔自己年轻时的不负责任,转达对奶奶的歉意,请说客想要和奶奶一起生活,舅公走了好几趟,奶奶决绝而凛然。爷爷浑浊的眼睛里一次又一次地暗淡下去而又蓄满了泪水。
在我8岁那年的暑假,一个雷电交加的午后,有人报信,爷爷死了,是一头栽倒在水田里没有起来。他是大清早去了十里之外的姨婆家又一次表达想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意愿,没想到,回来时,摔了一跤,人就没了。我们吃惊地看着奶奶,奶奶又面无表情地上楼念经拜佛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寂静。
哀怨的唢呐吹了三天三夜,布道的道士,超度的和尚,悲恸的哭灵,无不显示出 后院家隆重而体面的葬礼。奶奶一言不发,只顾焚香诵经,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长钉子就要钉上棺木的时候,奶奶托人送去了一缕长发,花白花白的,刺痛了眼睛。
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了那个我叫爷爷的人了。一别两宽,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