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初读《红楼》,已经远在五年之前。五年前,小文艺的年纪,《红楼》一翻,便手不释卷,囫囵地半个月把书吞完。年纪尚小,贪图过瘾,不曾花心思去领略雪芹先生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而今人事渐知,再读《红楼》,感此石头之记,荣宁一梦;尤伤宝黛痴情,尘心所系。故竭不才之思,聊论朱楼长情。
明与暗
大凡爱情,必有明有暗。爱中有明暗;爱情之后,又有明暗的去处。爱中之明暗,当谈袭人和宝玉。这个聪慧达礼而心机深沉的女子,在与宝玉的关系中掌握主动权。欲拒还迎云雨情是她,日日箴言相劝勉是她,暗箭难防逐晴雯也是她。为把持爱情,多的是明明暗暗的心思与手段。
夫因爱之端而结明暗果,恰逢明处,则于体制纲常之内有立足之地,可正大光明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幸投暗,则难有出头之日,只得暗赋《钗头凤》,错了又错,莫了又莫。《红楼》中,明欢少有,暗情常在。贾芸与红玉因帕结缘,虽无常欢,亦有短乐,算来该有明朗的未来和幸福的婚姻。可谈红楼未完,不知后事如何。另一对鸳鸯,司琪与潘佑安,青梅竹马式的恋情在即将到达明处之时,变故一生,同缠绵与地下。论及暗者,则是贾琏与尤二娘。虽男子三妻四妾为常事。但因畏惧家中的母老虎与长辈,贾琏是偷娶二娘的。即便最终事情暴露,本以为暗处将明,其实王熙凤是一直把两人的爱情逼在暗处的,最后把尤二娘逼死在暗处。
然有幸行上述两路者,古时亦少。因体制所缚,受人伦所限,常未曾恋爱,先有婚姻,即先有世俗意义上明暗的归宿,后谈爱情。古人婚嫁都讲求“明媒正娶”,似乎要把爱情与婚姻赤裸裸地贡献在青天白日之下,容不得一点悖逆与后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生爱情者,有贾珠与李纨的举案齐眉;生怨憎者,有孙绍祖埋葬的金闺花柳质。明者不外如此,婚姻之后的爱情,常常不知所终。习惯于体制的麻木,青天白日已使人丧失欲望,于是月黑夜深,荣宁二府的逼仄阁楼内、栊月孤庵的寺门深深处,向往黑暗的欲望如野草疯长。《百年孤独》里,多的是因爱上孤独而沉溺爱情的人。体制人伦之外,黑暗常能挑逗爱欲。贾珍与秦可卿大抵如此。“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一方是倾泻而出的欲望,一方是坚不可摧的纲常,两相冲突,于是光影同在,洁秽并存。
其实明也好,暗也罢,关键在于欲望的疏通与发泄。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我欲故我在”,同“我思故我在”一样的道理,更文艺点,便是“我爱故我在”。占有欲、性欲夹杂其中,男女之爱、亲辈之爱混淆不清。爱与欲相伴相随,相成相生。神瑛侍者下凡历练,感受此间风月之情,石头所记,目之所见,大凡人间种种,终究逃不了人性人欲,于是爱欲之间,真真假假,不知有无,这方是人间本色。
灵与肉
当然,既是“大凡”,亦自当有超脱。若《红楼》仅直书大凡,而不顾大凡之外,又何以成其古典文学巅峰之作?《红楼梦》里,兼会“大凡之爱”与“超脱之爱”者,惟宝玉耳。贾薛受世俗所迫,成此金玉良缘,虽有爱情,亦只是因婚姻而生,随性欲而盛。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亦时常饮泣,有懊悔也只能往心里咽。一生伴侣,却并不志同道合,只求安稳度日。此间悲哀无奈,世间常有!
谈及此一处超脱,不敢亵渎,只得战战兢兢下笔。于这两位转世仙人,已不敢用“欲”。宝黛之爱,堪称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追求心灵沟通,排斥肉欲。《红楼梦》中有多处涉及宝黛思想共鸣之笔。最为经典的是,宝钗、湘云、袭人等屡劝宝玉委身经济,宝玉反唇相讥: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此外,宝玉少时神游太虚幻境,可卿亲授风月之事,他醒后与袭人初试云雨情,却不敢对宝玉稍加亵渎。纵起居一处,亦是小心对待。
心念所至,仙缘所致。木石前盟虽没有以世俗的婚姻为结果,其形式死于封建体制的束缚,但其精骨却存于彼此的魂灵。
梦与觉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其知邪?其不知邪?其梦时觉?其觉中梦?人世大梦一场,一经觉悟,四大皆空。梦即色,觉后空。
《红楼梦》里,多次写宝玉触景伤情,念及花容易逝,姊妹凋零,心下茫然,不知所终。因流连梦中,觉悟不够,时机未到,未能跳出圈外,审视红尘。一世长梦,等一刻悟觉。
大观园里的情情爱爱,或遗帕惹相思,或一剑归地府;或吞金自逝,或焚稿断情;或明或暗,或灵或肉,都如荣宁两府易逝的繁华,是梦一场。
高鹗续写的《红楼梦》中,宝玉最终了结红楼一梦,归彼大荒,其实亦暗示了所有凡尘情缘的结局:情深深,爱朦朦,路空空。来于鸿蒙,归于幻境,“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恰如书中所说: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然不梦不觉,惟历情爱之劫方淡泊人生始终。料想太虚幻境,神瑛侍者与潇湘妃子再度相见,亦不过相视一笑:空空寂寂,渺渺茫茫,幸得爱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