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华如练，繁星似水。
曲曲折折的巷子里，凤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牵对面那只，瘦得有些皮包骨的手。
但手的主人，不知是不是本能反应，瑟缩了一下。
见此情景，凤唐反而执拗地把手伸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力气大得，在他手背立刻出现好几个红印。
“我们……回家吧？”
凤唐眨着一双明眸，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那人神色先是一僵，紧接着，用力把手抽了出去，头摇得如拨浪鼓。
“为什么？”
凤唐不自觉地捏紧垂在身侧，已经空落落的手，垂着头，声音低得好似呢喃。
那人沉默半晌，总算开口，声如清泉泠泠作响。
“我不认识你。”
说完，他作势后退，眼神充满戒备。
凤唐生生止住欲迈出的脚步，努力扯扯嘴角，想显得友善一些。
却一个不小心，把眼泪扯了出来。
“别哭……”
听到这句话，凤唐蓦地睁大眼，却见已离她很远的男人，懊恼地皱皱眉后，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双眸霎时黯淡下去，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
耳边，却传来男人好似松口气的叹息声。
巷子里暗沉沉的，只有偶尔流泻的月光，显出几分萧索。
蹲在地上的凤唐，几乎被这片忽隐忽现的黑暗吞没。
2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凤唐脖子微微泛酸时，她终于再次抬起头。
那人还站在那儿，就如挺拔的修竹一般，纹丝未动。
“你……如果暂时无处可去的话，先和我回去吧？”
凤唐红肿着双眸，祈求道。
眼看着男人又要摇头，凤唐闭了闭眼，慢慢站起身。
许是蹲得太久，她不自主地晃了晃。
巷子里不知有什么拌了她一下，凤唐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的时候，被抱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惜，这种温暖，稍纵即逝。
就在男人连指尖都离开她的时候，凤唐一把从背后抱住他。
“别走。”
她感觉到，男人挣了挣。
可这次，凤唐不敢再用力了。
最终，男人安静下来，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虽然几不可闻，却足以点亮凤唐灰暗的心情。
3
凤唐牵着他的袖子，即使他眉头皱得好似打结，她也没放开。
这是她能做的最大妥协了。
就这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凤唐停下了。
一座古朴的宅院，坐落在几棵茂密的梧桐后面。
“到了。”
凤唐轻轻叩响大门，不多时，便听到开门声响起。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黑色皮袄的老者，提灯立在门口。
“小姐，您回来了。您后面是——洛少爷？！”
凤唐点点头，身子大半挡在那位洛少爷前面。
她知道，他其实有些不适应陌生人的注视。
“管家爷爷，这件事，先别声张。”
老者“哎”了一声，颤颤巍巍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看一眼他们。
朱红色的门扉，再一次紧紧关上。
4
洛少爷名为洛浮生，凤唐带他回家，已有月余。
她本想着多陪陪他，帮他适应适应没有记忆的生活。
可铺子到了查账的时候，而且租出的地，也该收租了。
无奈之下，凤唐只得把洛浮生托付给管家爷爷。
她忙完那日，正是小年。
天空飘着细细雪花，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凤唐满心欢喜回到凤宅，看到的，却是洛浮生和一个眉眼灵动的女子，坐在院落中央的亭子里，手捧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即使外面冰天雪地，他们依旧聊得热火朝天。
她的心比这落雪的天儿，还要凉上几分。
知道今天是小年，她熬了几个通宵做好所有事情，打算好好补偿一下洛浮生。
然而，他却给她浇了一盆冷水，满心期待皆化作灰。
“小，小姐？”
凤唐好似没听到一般，只一心看着洛浮生。
可见到她的一刹那，洛浮生目光里的所有热情，全部偃旗息鼓。
“今天小年，晚上我让管家爷爷——”
“不用麻烦了，我和穆桐约好，晚上带她去看花灯。”
凤唐仍不死心，快步上前，推开那名叫穆桐的女子，正欲开口，却听到一声痛呼。
亭子近期因为修缮，旁边有不少沙子碎石。
好巧不巧地，穆桐就磕在了一块碎石上。
白雪皑皑的地面，立刻洇开一抹红色。
“桐桐！”
洛浮生扔了手里的茶杯，二话不说抱起穆桐。
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极了。
宛如现在的凤唐，心碎的声响。
一个月，才一个月。
洛浮生，就和管家爷爷的孙女，这般亲密了？
凤唐保持着推人的姿势，就这么僵硬地，看着洛浮生抱着穆桐一路狂奔，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雪越下越大，片片落雪，渐渐变得如鹅毛一般。
凤唐在亭子外，一动不动。
头发上、身上，都落满了雪。
她就好像雪人一样，与茫茫白色，融为一体。
5
第二日，凤唐便感染了风寒。
却不见洛浮生的影子。
她问过下人后，才知道洛浮生与穆桐在一处。
不顾病骨支离的身子，凤唐跌跌撞撞地闯出门。
却在走到洛浮生门外时，变得悄无声息。
屋子里传出絮絮低语，洛浮生独有的温和嗓音，明明声音不大，却好像炸雷响在凤唐耳边。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与她说话的。
“浮生哥哥……浮生……哥哥……”
凤唐魔怔了似的，双眼发直，喃喃自语。
她终于知道，清风道长救人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复生之后，他……也许会变得不一样。你还确定要这么做吗？”
她记得自己那时斩钉截铁地说“要”，却没想到，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
洛浮生死过一次。
那一日也同这日一般，雪下得好大，好大。
凤唐与洛浮生因为赶一批货，没来得及在下雪之前到家。
那时，他们的马车，正行驶在临山的路上。
没想到的是，雪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洛浮生比她早一步发现，见势不好就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却连同马车一起，被来势汹汹的雪崩吞没了。
洛浮生是她铺子里最好的掌柜，把所有铺子管得井井有条。
俩人之间，仅剩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她本想着，这次回去就和他说明白了。
可谁想到，他根本就回不去了。
凤唐一个人，在雪里挖了三天三夜。
手都冻紫胀了，终于挖到了洛浮生的尸体。
眉眼如初，只是再没了温度。
她就这么静静抱着他，一动也不动。
若不是清风道长出现，恐怕，她就会冻死在那了。
可她现在，却宁愿清风道长未出现过。
失去一个爱她的洛浮生，总好过此刻，复活的洛浮生属于了别人。
“浮生哥哥……”
凤唐心痛如绞，却还是没忍心，再次打扰洛浮生。
清风道长临走之前，还说过一句话。
洛浮生因为她对他的执念而复生，若不再爱她，她就要承受已入冥界之人回到人间，而产生的因果。
凤唐一步步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所过之处，点点红色如腊梅一般，灼灼而放。
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完全消散之前，洛浮生的房门，忽然开了。
“凤唐！”
那人眸子里的焦色，是为了她吗？
凤唐朦朦胧胧地想道。
这么冷的天，他怎么连鞋都没穿就出来了？会得风寒的。
不过，虽然她不能照顾他了，但是他既然已经喜欢上别人，那人会照顾他的。
哼，她也要任性一下，不再想他了。
谁让他忘了她。
洛浮生跑得披头散发，总算到了凤唐身边。他气喘吁吁，满目悲色。
“我都记起来了，凤唐，阿唐！我从来都不喜欢穆桐，我喜欢的，一直是你啊！
那年初见，你眉目灵动，巧笑倩兮。
只一眼，我便沦陷了……”
但是凤唐听不到了。
她已与这大地山川融为一体，永永远远地消散了。
没有轮回，不得转世。
而洛浮生，则会带着这份记忆，一次又一次辗转轮回之间，不得解脱。
这便是复生的代价。
